回应她的是从茶坊快步走下来的归言。
“二小姐,公子让属下送您回府。”他偷偷抬眼用余光瞧了一眼沈观衣,见她顺从的点头,心下稍缓。
在探春的搀扶下,沈观衣踏上马车。
相较于她们先前那只能容纳三人的小马车,李鹤珣这辆则要宽敞的多,内里的小柜微微敞开,里面放着几本泛旧的游记。
探春突然双眸一亮,“小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圆润的鼻尖如猫儿般轻轻耸动,沈观衣骤然明白过来探春说的味道是什么,“这马车内熏过香。”
那是李鹤珣喜欢的香味,如冬日雪松,凌冽淡雅,他的物件儿上几乎都沾着这种味道,用她的话来说,便是这么些年早就给他腌入味了。
前世她有一段时日想学着上京贵女们弄香,彰显自己的高雅,于是每日晌午李鹤珣处理公务时,她便懒洋洋的趴在他身上折腾给他抹香,互不耽误。
无论多浓烈的香味,最终似乎都会消散,除了他身上的松香。
后来她才发觉,不只是李鹤珣,上京贵族子弟,熏香便如同饮茶一般寻常,那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为了区别世家与寒门的不同。
沈观衣瞧了一眼探春没见识的模样,想来她先前应该从阿让那里学到不少上京城的规矩,所以才会自己琢磨着在她的衣裳被褥上熏香。
眼下触及到了她不知晓的规矩上,正是新奇的时候。
归言见里面迟迟不曾说话,方才在心中打好的腹稿忍不住溜了出来,“二小姐,您身上的伤没事吧?”
沈观衣回过神来,听阿让一问,这才察觉到肩胛蔓延至腰窝那一片有些疼,她顿时蹙眉,“有事。”
归言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回想起方才公子的嘱咐,讪笑道:“属下认识一个大夫,能活死人肉白骨,治伤更是不在话下,待属下送小姐回府后,便叫那人来给小姐瞧瞧。”
“好啊。”
“不过那位大夫吧,脾气有些不好,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到时候恐怕小姐还需多担待。”
脾气不好?能有多不好?
沈观衣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沈府。
纱帐被纤细的手指猛地掀开,沈观衣怒道:“你让我半月之内足不出户,卧床休养?”
“我是残了还是遭了内伤,不就背上淤青一片,那也并不影响我平日走动啊。”
说罢,她狠狠的瞪向一旁的归言:这就是你找来的庸医?活死人?肉白骨?
治死人差不多!
归言心虚的别开头,不敢吭声。
大夫面不改色的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头也不抬的道:“小姐的伤势瞧着没有大碍,但再耽搁下去,就会伤到骨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姐是想修养半月还是三月,但凭您自个儿做主。”
沈观衣不说话了,狐疑的瞧着大夫,“你的意思是我现下并未伤到骨头,那为何耽搁下去便会伤到了?”
“信与不信在小姐自己,多说无用,老夫能告知小姐的便是,若伤到骨头,那滋味比之嗜心剥皮也差不了多少,小姐不信,也可以另请高明。”他双手抱拳,背着小箱子便要走。
嗜心剥皮之痛……
想起那时的滋味,沈观衣面目苍白,哆嗦着唇,颤着音儿唤道:“等等。”
大夫回过头来,见沈观衣与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大不相同,眸中竟带着殷殷恳求,“若我听你的,你能保证我不会、不会……”
见他缓慢的颔首,沈观衣顿时松了口气,抿着唇重新躺在床上,自己乖乖的将被子捏在腋下,对着大夫讨好一笑。
“小姐要记得按时服药,药膏也不能断,否则……”
“放心。”沈观衣信誓旦旦,眉眼认真,“我很听话的。”
归言见此,总算卸下了心中的重担,与沈观衣告辞后,亲自送大夫离开。
二人走至沈府外,归言才笑道:“此事多谢于大夫了。”
“好说。”于大夫提了一把肩上的药箱,见归言欲言又止,明白他想问什么,“二小姐身子无碍,背上也都是寻常伤。”
“那您方才开的药?”
于大夫笑道:“自然是玉肌膏与安神补气的药,对二小姐的身子无碍。”
“那在下便替公子多谢于大夫了。”
等他摆手离去,归言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回茶坊复命。
这头,沈观衣因担心背上的伤,自大夫离开后,便整日待在沈府,不曾踏出院门一步。
中途,她也想过会不会是这大夫瞧错了,甚至想要让探春再找个大夫来瞧瞧。
但她向来信坏不信好,便是再找一个大夫来,她也不见得便全心全意的信那人,于是犹豫来去,十日已过。
探春日日在她跟前念叨,数着婚期还剩下几日,生怕到时候她身子没养好耽搁了事儿。
沈观衣倒是不在意,整日不是窝在院儿中的软榻上晒太阳,便是在窗边抚琴哼曲儿。
这日,天刚大亮,绣坊那边便派人送来了嫁衣。
文锦红袍上的绣工精致,艳的灼眼,与前世那件一般无二。
突然,沈观衣想起了什么,将目光从嫁衣上移开,看向她跟前的绣娘,“你们绣坊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是三彩绣坊。”
上京做工最细致,却也最难等的绣坊,平日哪家公子小姐要裁个衣裳都得等上十天半个月,而这样一件繁琐的嫁衣,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怎会如此快……
“这件嫁衣,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绣娘垂首,“回小姐,一月前。”
沈观衣漫不经心的从云线上抚过,“一个月,你们便能赶制出这件衣裳?沈家给了多少银子?”
“不是沈家。”
沈观衣先前在听见三彩这个名头时心中便已然有了猜测,但仍旧忍不住抬头看向她,听她缓缓说出从心中辗转而过的名字,“是李大人亲自吩咐的。”
果然是他。
前世她对上京算不得熟,更不知三彩绣坊出来的衣裳在上京是怎样的存在,直至后来她的身份跟着李鹤珣水涨船高,她的衣裳全都出自三彩绣坊与宫中绣娘时才知晓一套精致的衣裳需要多长时间,后来更是发现那套嫁衣,竟也是三彩绣出来的。
李鹤珣。
贝齿之中反复咀嚼着这个清风朗月的名字,沈观衣突然笑了。
原来前世她出嫁当日出的丑,竟不是因这嫁衣,而是某些用心险恶的人啊。
比起让她相信李鹤珣在嫁衣上做手脚,不若相信唐氏母女吩咐了将她背上花轿的庶兄,刻意给她使绊子,令她在众人前衣衫不整,差点就此毁了两家姻亲。
“知晓了,嫁衣留着吧。”
绣娘走后,沈观衣施施然起身,琢磨着背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儿离唐氏的主屋算不得远,走这两步应当没什么。
比起成亲当日丢脸,有些事不若提前打点清楚的好。
沉檀院中,石榴花出奇的红艳,蜜蜂自远处飞来,稳稳的停在花蕊上。微风徐来,斑驳花影间,唐氏与沈观月正坐于院中的石凳上饮茶。
砰——
茶底狠狠的嗑在桌上,水渍翻涌而出,紊乱的洒在石桌与手背上。
唐氏咬牙道:“她怎就如此命好!”
“娘……”沈观月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因她心中也难受嫉妒的厉害。
“当初就不该心软,以为将她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便能安枕无忧,早知道就该让她与柳商那贱婢一起去死。”
沈观月怕唐氏气伤了身子,起身行至她身后,掌心温热,贴在她背上,顺着她的气儿。
“娘,她既马上就要嫁入李家,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您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嫁入李家怎么了?”唐氏眼底钻出一丝恨意,“不到最后关头,她能不能嫁过去还两说呢!”
沈观月顿时蹙眉,看向一旁不动声色,专心侍奉的冬暖,“冬暖姑姑又给您出什么主意了?”
“爹爹这两日可告诫过您不少次,您也知晓爹爹有多在意这门婚事,若在您手上出了岔子,爹爹一定会……”
“放心。”唐氏眼尾得意的上扬,“你爹找不出我的错处,就算怪也是怪在别人身上去。”
一箭双雕,既除了那妾氏与她底下不成器的庶子,又能毁了沈观衣的名声,让她自此无门,任由拿捏。
沈观月心中一喜,“当真?”
唐氏扬着唇,抿了一口茶,对上冬暖肯定的目光,顿时眉开眼笑,“自然是真的。”
“太好了。”沈观月激动的扯到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但那处再痛,哪能比得上这则消息令她痛快。
“来,祝咱母女能一雪前耻。”
唐氏心情极好的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疏解心中徘徊的兴奋之情。
茶盏相碰,二人仿佛已经预见了之后的情形,相视一笑。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不远处遥遥传来少女的轻笑,“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那口茶还未咽下,这道熟悉如噩梦的声音便令二人脸上的笑容同时僵硬,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至心口,慌乱无措。
她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饶是冬暖,都不由得慌了神,“二小姐,您怎的来了?”
沈观衣瞧了她们一眼,在她们青白交加的脸色中,慢吞吞的从沈观月的手中拿走茶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沈夫人与大姐姐高兴的大白天便开始饮酒呢。”
“原来,竟是茶啊。”
沈观月面如菜色,咬碎了忌恨往心里吞,讪笑道:“二妹妹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沈观衣仿佛没有瞧见她们三人的尴尬,自顾自的坐下,吩咐道:“不若打些酒来,你们好生给我讲讲,方才说的,一雪前耻的计划?”
唐氏/沈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