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听宫里嬷嬷说起过,往年这个时候,陛下连安公公都不准近身,更不用说旁人。”
华池阁内,银川接过念香捧着的金丝羽纱面鹤氅,抖开裹住沈清颜,眉心紧紧皱起,忍不住劝道,“美人,您还是不要去了。”
今日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念香也跟着附和点头。
沈清颜抚摸过雪团脑袋,似是在犹豫,片刻,她将雪团交到念香手上,提起裙摆往外走,道:“你们也不必跟着了,记住,不准跟上来。”
枝头积雪未化,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一层清泠泠光晕。
四周空荡荡的,连丝声音都没有,挂在檐角尚未摘去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冷寂偏僻的小道,好不渗人。
转过拐角,冷宫全貌露了出来。
沈清颜大病初愈,这会儿站在夜色中,寒风吹过,让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她站在冷宫外,抬头看向高高挂起的牌匾,前世帝王于冷宫内嗜血杀人的画面骤然浮现,一阵刺骨凉意沿着脊骨蹿上脑海,如针扎般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紧,沈清颜稳了稳心神,上前推开了铁锈斑驳的宫门。
殿内只点了一盏灯。
帝王站在殿内,负手而立,大半个身子近乎隐在黑暗中。微弱烛火跳动着映在棱廓分明的面容上,那双眼睛黑沉如夜幕,眉目阴鸷,如张牙舞爪要爬出地狱的狰狞恶鬼。
那年,先帝疾病缠身,众王爷皇子蠢蠢欲动,最先暴动的征兆便是荣宠万千的鹂妃被打入冷宫。三宫六院中,能够对先帝宠妃下手的,除了当时身为六宫之主的赵氏外还能有谁?所有人都知道,赵家先出手了,而鹂妃,不过是颗被丢弃的抛砖石罢了。
冷宫孤寂凄凉,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的地方。
谢阙对冷宫一点都不陌生,他是在这里长大的,甚至说长生殿都不如这里让他感到亲切。
寒风透过破败的窗户灌进殿内,吹的压在桌上的佛经簌簌作响,谢阙取了佛经捏在手中,清丽隽秀的字体映入眼帘,眼前隐隐浮现少女抄写佛经时的迤逦腰身。
指腹摩挲过纸张,晦暗眸子柔和下来,露出点点堪称的上温情的东西。
桌脚边放置着火盆,谢阙勾脚踢过,取来灯罩下的蜡烛,待火舌凑近纸张,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鹂妃去世后,谢阙就将鹂妃的灵位设在冷宫内,祭日时就来冷宫坐坐,一直坐到天亮才回去。
谢阙不信佛,不信众生,至于抄写佛经,也不过是那日想与沈清颜多亲近些时随口说的。
如今见佛经焚烧后的灰烬,心中陡的生出几分怪异来。
他重新来过,是否也是佛祖怜悯?
怜悯?
谢阙扯扯嘴角,他不喜欢这个词。
眼看着火光渐熄渐灭,谢阙站起身,轻轻抚平袖角褶纹,正欲转身,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谢阙掀了掀眼皮,往殿外走去。
帝王登基后吩咐过,任何人不准靠近冷宫。
宫内众人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凑近,谁会嫌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结实了才去冒这个险。
打开门的瞬间,一只猫儿蹿上屋顶,三两下隐入黑暗中。
而少女则坐在冰凉地面上,面容苍白,樱唇紧抿,双手按在扭伤的脚踝处不敢乱动。
谢阙快步走去,不等沈清颜开口,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进了殿内。
因无人敢靠近冷宫,殿内也许久未打扫,灰尘混合着蛛网肆意生长,甫一进屋沈清颜就被阴冷湿潮且泛着霉味的气息呛得咳嗽起来。
地面太凉,椅子也是脏的,唯有祭拜供奉的桌案干干净净。
沈清颜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宫内灯火通明,路上亮澄澄的,连路上的小石子都能看得清。
偏生冷宫萧瑟昏暗,竟连盏灯都没有,进来时沈清颜压下心头恐惧,沿着路面小心翼翼往里走,许是太过胆战心惊,冷不防乱窜的夜猫竟将她吓了踉跄,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又好巧不巧的扭伤了脚。
沈清颜双手撑着桌案,脚踝稍稍一动就疼。
手指似是跟木质物什贴着,冰冰凉凉,她低头去瞧,待瞧清那物什是什么形状,上面又写了什么字时,脸色白了又白,险些吓得晕倒过去。
这是、这是鹂妃娘娘的灵位……
谢阙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脱下肩头披的大氅,铺在椅子上,抱人换了个位置。
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见温度不是热的,这才收回手。
“谁让你过来的。”
他的声音偏冷沉,往日同沈清颜说话时,总会刻意收敛几分,如今听着,倒像是质问。
问归问,帝王却蹲下身来,顺手拿过灯放在地上,好让他看清脚踝扭伤的程度。
沈清颜肤色天生白皙,细细脚踝攥在掌心,如同握了块上好羊脂玉般。
这些谢阙早就感受过,可他眼下无心想别的,只想仔细看清些。
好在,并未伤到骨头。
帝王不仅声音冷,神情也冷,沈清颜低着头,不太敢看他。
很快,太医被叫到了华池阁。
深更半夜,这个时辰太医早就睡下,骤然听陛下传召,哪里还顾得上睡不睡的,连忙起身进宫。
太医提起药箱离开时,没走远,就被安禄海叫住说了会话,这才想起去擦额头的汗,心里也有些疑惑。
不都说沈美人是眼下最陛下宠爱的,怎的今夜陛下脸色,这般难看?
精致镂空的香炉摆在阁内,烟雾袅袅升起,燃着清雅淡然的熏香。
鞋袜褪去,擦过药油的细白脚踝搁在圆凳上。
沈清颜坐着,帝王在她跟前站着,倒垂下的高大阴影近乎将她完全笼罩住。
那道目光仿若有了实质般,顺着肌肤硬生生剜过,她像是只被困住的小兽,如坐针毡,无处逃窜,实在难受的紧。
帝王不说话,无人敢开口。
念香银川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沈清颜生怕她们会受到牵连,探出手,指尖捏住帝王衣袍,轻扯了扯。
实则心口跳动的厉害。
帝王视线扫过二人,“你们先下去。”
“是。”
二人起身,念香面上止不住的担忧,三步两回头的被银川拽了出去。
“身子还没好全,去冷宫做什么。”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攥着衣袍的手尚未松开,沈清颜仰眸看他,轻声道:“臣妾想陪陪陛下。”
她知道的,远远要比念香银川想象的多。
前世帝王未曾踏进过后宫,也未宠幸过嫔妃,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嫔妃间少了些勾心斗角,甚至每逢佳节时会有人在宫中设宴小聚。
她不爱走动,萧琼性子冷,唯独楚袅袅活泼好动,最爱凑热闹,几乎每次设宴都会去。偏生又是个小话痨,回来后就会把宴会上听到的、看到的说给她们听。
女人一旦多起来,又是后宫寂寞的女人,说起来最多的难免就是皇室秘辛。
先帝下江南寻美人时,鹂妃娘娘就是这般寻来的。温婉可人,小家碧玉,先帝最爱听的就是那口吴侬细语,可惜鹂妃娘娘家中世代从商,离皇都城又远,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闻鹂妃入冷宫,也是先帝授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后宫之事与朝堂牵扯起来,饶是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先帝嫔妃很多,儿子也很多,失去一个废妃的儿子并不会让他感到心痛。
年幼帝王吃的苦,也听说起过几句。
那种寄人篱下,卑微谨慎的感觉,沈清颜体会过。
今夜是鹂妃忌日,昨夜她却在向帝王诉说着娘亲,如今想想,着实不该,平白勾起人心底痛处。大概是惺惺相惜,又或许是想起帝王衣衫未解,眼底血丝照顾她的样子,心头竟忍不住犯软,这才去冷宫寻人。
世人所谓暴君,其实内心深处也藏着抹柔软。
若非如此,又岂会年年都去冷宫。
“就为了这个?”
沈清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低低“嗯”了声。
谢阙掀了掀眼皮,掌心覆住暗纹锦袍上雪白如玉的手指,寸寸捏着指节,如同玉件般把玩着。
许久,他道:“下次若是想见朕,直接让人去传话便是。”
“可您是陛下,怎能……”怎能有陛下挪步到妃嫔宫殿的规矩。
“陛下又如何,”谢阙看她,“旁人的话朕不听,你的话,朕总归是要听的。”
男人说话时,那双深邃眸子会直直盯着你,盯着你的眼睛,逼迫着让你的情绪无处躲藏,脆弱而又怯生生的,在他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比是现在,在男人注视下,沈清颜脸颊极为不争气的开始发烫,发热。
“脸怎么这么红?”谢阙的手贴上来,指腹勾过雪腮红晕,动作轻柔的蹭了蹭。
沈清颜慌忙别过脸,眼神飘忽,声音闷闷的,“大概是屋里太热了。”
她顿了顿,道:“今夜之事是臣妾做主,与臣妾的婢女无关,望陛下莫要牵连他人。”
“若真想罚她们,方才就不会让她们出去了。”
帝王说的这般坦然,反倒是让沈清颜有些羞愧。
外面的风声渐渐小了。
深沉的夜寂静冷清,弥漫着凄凉孤寂的气息。
按照以往惯例,陛下是要在冷宫内坐到天亮的。
昨夜陛下守着她,今夜她便陪着陛下,也算是扯平了。
阁内光线亮堂,雪团也醒了过来,爪子扒拉着床沿,轻松跳进沈清颜怀里,懒洋洋舒展摊平。
沈清颜在雪团肚皮上揉了揉。
待雪团眯眼睡着时,她才扯了扯谢阙的衣袖,似含了春水般的眸底映照出潋滟波光,如同一汪清浅月色。
少许压低了声音。
“陛下,臣妾想通了。”
“若娘亲疼爱臣妾,定是希望臣妾能好好活着,不做那些追忆怀念,沉湎过去的悲恸事。若臣妾整日郁郁寡欢,岂不正是悖驳了娘亲的疼爱。”
沈清颜唇角含笑,轻轻说道:“陛下您也是一样。您方才说了,若是臣妾想见您,随时都能过来,那就请陛下明年的这个时候,也来陪着臣妾吧。”
三年,她可以陪他三年。
前世入宫三载,她便是在三年后出宫的。
无关情爱,是感恩,亦是情分。
谢阙抬眸凝锁住她,半晌,薄唇轻轻扯出抹笑。
外面的寒风又吹了起来。
他看向窗外,眼底深邃渐渐褪去。
“今年冬天太冷了。”
沈清颜不明白帝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句,只当是他冷,扯过身上裹着的被子,分给了他一点。
不想帝王低低笑了出来,连在外守着的安禄海都听到了。
是啊,今年冬天太冷了。
他想抱抱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唔,还欠了周五的更新感谢在2023-01-04 23:54:54~2023-01-07 22: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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