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寒地冻,华池阁却温暖如春,屋内摆放着暖炉,镂空雕刻的炉盖和梅兰秋菊纹形的炉身相得益彰,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气。
用过午膳后,沈清颜歇在榻上小憩,隔着珠帘望向还在批阅奏折的帝王。
她忽然想到,无论是百姓还是朝中官员,私底下虽一口一个暴君叫着,却并无人大呼苛政严重,从某些方面来说,眼前的暴君还是位明君。
转而想到前世帝王在冷宫杀人的场景,忽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可,为何要杀人呢?
室内暖炉实在烧的太热,熏得人昏昏欲睡,沈清颜枕着手背睡了会儿。
等到再醒来时,帝王已经离开了华池阁。
见人睁眼,在旁守着的念香弯腰扶她起来,轻哼了声,“美人醒来的真是时候,楚才人刚派宫女送来梅花酥,说巧不巧,您怕不是睡梦中闻到香气给馋醒了。”
“贫嘴。”沈清颜嗔怒的拍了下念香手背。
她站起身,揉了揉泛酸的腰肢,走到桌前,见桌上放着食盒,里里外外各缠了圈棉布,生怕来的路上给凉了。
这丫头平日里瞧着叽叽喳喳,倒也是个心细的。
打开食盒,清香梅花味扑面而来,瓷碟内整齐摆放着糕点,小巧精致,形态美观。沈清颜捻起尝了块,口感油润绵甜,混合着淡淡豆沙枣泥,外酥里嫩的宜人。
里面放着两小碟,沈清颜拿了一碟给梅香,“也去分给银川尝尝。”
“是,多谢美人赏。”念香脸面笑开了花,蹦达跳着,脚步轻快的去了外面。
佛经留在紫宸殿内,沈清颜今日没去便也没抄写,她站在窗边看眼外面愈沉的天色,想了想还是等明天再去吧。
谁知到了傍晚,安禄海过来了,上来就道喜,“恭喜美人,贺喜美人。”
“恭喜我?”沈清颜满头雾水,回头看向念香和银川,她们也摇了摇头,“敢问公公,是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当然是您的喜事啊,今儿个侯府的张姨娘生了,是个肉嘟嘟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姨娘生了!
沈清颜手指攥紧,眸底瞬间漾出碎碎亮光,喜悦中又混合着淡淡担忧,“公公说的可是真的?姨娘她当真平安无事?”
“自然都是真的,奴才哪来的胆子敢骗美人。”
太好了,姨娘不仅平安无事,还顺利生下孩儿。
身旁的银川念香相视一笑,也跟着高兴起来。
沈清颜双颊含笑,拿了些碎银放进安禄海手里,“劳烦公公回去替我谢谢陛下。”
安禄海也不推迟,笑眯眯的收了起来,“美人这话说重了,哪里劳烦不劳烦的,都是奴才该做的。”
安禄海将话带到,又得了赏赐,也不再平白叨扰几人的高兴,回长生殿复命去了。
殿内,帝王刚沐浴过,只着了件里衣,未束起的墨发随意披散着。
胸口衣领微微敞开,随着弯身落笔的动作,露出大片肌肤,隐约能窥见衣衫下流畅优美的线条。
“收下了?”
安禄海躬身行礼,道:“是,沈美人听了消息很是高兴,还让奴才传话,说要感谢陛下。”
“嗯。”声音冷冷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敛眉低垂,神情专注的执笔作画。
从安禄海站的角度看去,隐约能看出是个女子轮廓,云鬓花颜,身姿曼妙,慵懒的倚在美人榻上。
安禄海还想再看仔细些,就见帝王抬头,黑沉沉泛着冷意的视线望了过来。
那道视线落在身上,顿觉如芒在背,冷不防让人打了个寒颤。
安禄海站在旁侧,不敢上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狼毫笔与放置笔架的清脆声。
听见声音抬头,正好看见帝王唇边难得扯出一抹笑来。
很浅,很淡,却足以让安禄海愣在原地。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见过帝王笑了。
那年,先帝大怒,废去鹂妃娘娘的贵妃妃位,打入冷宫,年仅八岁的皇子也跟着进了冷宫。先帝子嗣众多,丝毫不会在乎一个令他心生厌恶的皇子的死活,都说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先帝宠爱鹂妃是真,厌恶幼子亦是真。
安禄海曾受过鹂妃娘娘的恩惠,后来在宫里混的好一些后,偶尔会半夜偷偷来冷宫送些吃的。他就看着那孤独脆弱的小小少年,如小兽般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麻木的吮着胳膊上伤口流出的鲜血。
伤口长而深,在孩童手臂上如同深渊横亘,一看就是利器划伤的。
宫里落井下石的人实在太多了。
鹂妃身染重症,时而疯癫,时而正常,发起疯来时就对陛下拳打脚踢,少年默默忍着,从未还过手。
那几年里,他见陛下饮过雪水,啃过树皮,吃过阴沟黑石上生的苔藓,实在渴极了就咬破皮肤,深深地汲取一口。
十一岁时,鹂妃自缢,陛下被人灌了毒药消失在冷宫内,三个月后又回到朝堂,重受先帝喜爱。
无人知晓陛下三个月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哪怕是现在,连安禄海都不知道。只知道陛下回朝后,先帝膝下皇子接二连三死去,死相惨状,身无完肤。直到十八岁那年,陛下发动兵变,射杀太子,一个月后先帝禅让皇位,陛下登基,是为天元元年。
……
“下去吧。”
安禄海回过神,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谢阙站在桌前,漆黑眼底凝起的幽冰在触到画卷的那刻起,骤然化作一滩春水,冷冽眸光慢慢柔和下来。
他伸出手,修长手指拂过画卷,一寸捻着一寸。
画卷中的少女娇容妍丽,绛点朱唇,眸子轻轻阖着,乌黑如绸的墨发随意的垂至胸前,映衬的宛若一朵盛绽绝丽的琼花。
若是方才安禄海靠近了仔细瞧瞧,定能认出这是在华池阁小憩的沈清颜。
直到过了许久,谢阙才移开目光,收起画卷,如视珍宝般放进楠木桌上的紫檀盒子里。
里面还放了些别的画卷。
画卷排列整齐,皆在右下角标清日期,有些页边已经泛黄,不难看出时年经久。
修长手指轻轻拂过,冷冽唇角勾起弧度。
那般皎若星月的人儿,即便是画像,也该放在灿烂炳焕处,而不是像他那般生于长于黑暗,阴暗而卑劣。
***
日光晕染,云卷云舒。
紫宸殿外的小太监弯着腰进来,“陛下,沈美人来了。”
谢阙动作顿了下,朱笔批阅完奏折合上放到一旁。抬眼,见一抹窈窕身影踏进殿内。
肌肤如玉,雪颈颀长,彼时浅碎光点透过窗棂洒进来,化作光线倾洒在少女身上,仿佛渡了层薄薄金沙,精致素雅如画卷中走出来的美人。
“臣妾给陛下请安。”
“嗯。”
谢阙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眸光偏深了些。
“朕记得说过,等你伤好了再来抄写佛经。”
“不是抄写佛经,”沈清颜接过念香手里的食盒,素净手指小心翼翼端着瓷碗边放到桌上,又递上汤匙,柔声细语道,“近日天寒,陛下刚从外面回来,臣妾就想着给陛下送热汤过来暖暖身子。”
银耳、百合、莲子、雪梨……等物浮在瓷碗里,氤氲冒着热气,枸杞点缀,红白相衬极为好看。
安禄海站在旁,见此要拿银针试毒,就见帝王抬手拦住,“不必了。”
“这是你做的?”
谢阙拿着汤匙舀动了下,汤汁粘稠,食材软烂,想必是小火慢慢煨炖出来的。
沈清颜轻轻“嗯”了声。
“天气干燥,易上火,此汤清热降火,且滋养肠胃,最宜在冬日喝。”
少女嗓音清浅如溪流般泠泠动听,落在帝王心头,也不知是哪物更滋润些。
殿内安安静静,只听得见汤匙落进瓷碗的微撞声。
沈清颜稍稍抬眸看向帝王。
若是她这会儿侧首看向安禄海,定能发现安禄海眉心深深皱起,眼底混合着诧异与古怪。
……他没记错的话,银耳莲子汤是甜的。
陛下,最不喜甜食,甚至是厌恶。
帝王动作优雅缓慢,慢慢执起汤匙喝着。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匙见了底,谢阙面上不显,暗地里拿舌尖抵了抵腮腔,压下嘴里的甜味。
太甜了。
甜到舌尖近乎发麻,谢阙只好端起茶盏饮了口压住甜味。
身子往后仰,眼帘半阖的看着她。
“说吧,找朕何事。”
来的路上明明斟酌好了措辞,可这会儿还是有些说不出口,沈清颜觑着帝王脸上,从袖中拿了封书信,挪步上前,放在龙案上。
“府中姨娘待臣妾视如己出,虽知晓姨娘安好,心中难免挂念,臣妾想请陛下将这封书信交到姨娘手上。”
“好。”
谢阙扫过书信,抬眸看向她。
正在沈清颜怔愣着帝王竟如此好说话时,又听得那道低沉声线传来:
“朕让人告诉你姨娘的喜讯,又替你送书信,汤抵其一,这其二……你打算拿什么来贿赂朕?”
贿赂……
沈清颜捏紧手指,站在原地踟蹰不安。
她应该早就想到的。
天底下没有从天而降的喜悦。
无论是成安寺救下姨娘,亦或是那夜在梅园救下她,随便拎出来件,于她而言都是帝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天下都是帝王的,她还能用什么来贿赂帝王的。
在那道深沉视线的注视下,沈清颜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想要什么,凡是臣妾可以给的……”
话音未落,就见帝王起身走来,高大修长的身影笼罩下来,毫无躲避的遮住她。
下颔传来温热触感,那处被长指微微挑起,距离拉近了,帝王身上馥郁矜贵的龙涎香钻进鼻端。
那气息若有若无的萦绕着自己,愈来愈近,直至帝王贴着她的耳垂,低低说了声。
少女眸底溢出慌乱,贝齿紧紧咬住樱唇,眼见着那如玉小脸渐渐褪成苍白,继而转瞬间染上绯红,如天边彩霞般泛着瑰丽姿色。
指腹抿过咬紧的红唇,感受到柔软,谢阙眼底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想好了,今夜就过来找朕。”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