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沈清颜总共见过暴君三次。
第一次是在初入宫时,她正处于姨娘小产的悲痛中,无暇顾及其他,麻木的跟着女官拜见听诏。
殿内铺的是上好地毯,厚实柔软,跪在上面并不会感觉生硬,沈清颜跪在地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截明黄色衣角,隐约能瞧见上面绣着的五爪金龙。想起传闻,她忍不住稍稍抬眸,看向龙袍的主人。
帝王身居高位,眼底透着戾气,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深深往这处看了眼。
沈清颜紧低下头,生怕触了帝王逆鳞,惹天子盛怒。
第二次是在雪团失踪时。
雪团是只通体雪白的猫,十分乖巧,沈清颜养在身边很是喜欢。
平日雪团出去玩一会,就会自己回来,可那次等了又等,连着三日都没找到。沈清颜整日坐立不安,郁郁寡欢,后来,银川打听到有小太监在紫宸殿看见过雪团。
紫宸殿是帝王的便殿。
可想到雪团还在那里,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紫宸殿。
殿内,雪团正懒洋洋窝在暴君怀里吃小鱼干,见她过来,暴君也并未多问,待雪团吃完后才扯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指,将雪团还给她。
沈清颜连忙行礼道谢,抱着雪团慌忙离开,连头抬都未抬。
第三次……是在暴君杀人的时候。
那日,姨娘病逝的消息传入宫内,她悲痛欲绝,哭的又凶又急,眼睛都哭肿了。
她想要出宫,想去再去姨娘见一面。
可眼下只能去恳求帝王,恳求帝王让她出宫。
若是让念香和银川知道她要去求情,定会拦着说什么也不肯,是以夜里,她瞒着人偷偷溜了出去。
沈清颜打听过,今夜帝王会去冷宫,不止是今夜,几乎每年的今夜都会去。
这也是从宫女太监私下议论时偷偷听来的——
帝王母妃曾是宠冠六宫的鹂妃,后来鹂妃犯了错事,被打入冷宫,年幼帝王是在冷宫中长大的。鹂妃去世那年,帝王失踪复又入宫,养在太后名下,再后来纵揽权政,凭借铁血手段踩着尸骨一步步坐上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
所以每年的今日,是鹂妃娘娘的祭日。
沈清颜觉得,兴许可以从这块入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帝王会念在她尽孝的份上放她出宫。
去之前想过很多可能,可怎么都没想过她会见到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帝王!
尸体、断臂、残缺不整的尸体……
连空气里都飘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沈清颜脸上早已血色全无,她紧紧捂住嘴,身子抖个不停。
清冷月光洒落,映着地上的血鲜红一片。
帝王隐于黑夜,墨发凌乱披散,眉眼狠厉,周身凌寒气息萦绕,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剑尖抵在地上,随着走动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声声入耳,摩擦的仿佛是沈清颜脑海中那根紧绷的神经!
手腕转动,长剑刺入,拔出。
帝王脸上染了血,他伸手抹去,放在嘴边如同品尝美味佳肴般舔舐着。
完全是野兽行径!
沈清颜顿时头皮发麻,强忍着胃里翻腾的呕吐感,恐惧地逃离了冷宫。
……
寒气入体,从脚底沿着脊骨蹿上心头,沈清颜手脚冰凉,身子忍不住颤了下,素白手指紧紧捏住披风。
谢阙长腿交叠,身子懒散坐在圈椅里,手撑着脸,身置明暗交接处。
油灯在左侧,低斜处映来的光,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处投落淡淡阴影。
他右手搭在膝盖上,轻扣着敲动,深黑的眸子却直直盯着那截搭在披风上纤细的手腕。
站在面前的小姑娘披了件红色斗篷,兜帽外边滚着一圈雪白绒毛,姑娘家肤色本就天生透亮雪白,如今红白相间,越发衬得人面容姣好,姿色妍丽。
好看的令人挪不开眼。
谢阙摩挲着指腹,黑沉眼底渐渐染上疯狂,仿佛蛰伏许久的野兽。他闭上眼,压抑住那股冲动。
“有事?”嗓音低低沉沉,含着冷意。
沈清颜咬了下唇,轻声道:“先前公子在院中救了我家姨娘,姨娘身子笨重,不方便过来致谢,在此小女替姨娘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此番选秀是府中向宫里递了画像,即便画像惟妙惟肖,跟真人还是有微妙差距。
屋子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不甚明亮,沈清颜弯低了腰,心存侥幸的希望可以避过去。
再者,递入宫中适龄女郎的画像那般多,帝王怎会记得住。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怕他,怕眼前的暴君。
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回应,沈清颜正想告退,可下一秒男人说出的话却彻底撕碎了她的侥幸。
“朕见过你的画像,”谢阙盯着姑娘家轻颤的指尖儿,“你是进义侯的嫡女,亦是朕亲封的……美人。”
最后两个字话音咬的很轻,落在沈清颜耳中又是别一般的沉重。
她心里咯噔一声,慌忙跪地道:“臣女拜见陛下,不知陛下亲临,还望恕罪。”
“没犯错何来的罪,起来吧。”谢阙挑着灯芯,火苗又亮了些,整个人也慢慢地清晰了。
男人五官精致,完美无俦,深邃幽暗的眼瞳,在灯芯的映照下,泛着淡淡寒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感觉到淡漠疏离,尊贵万分,不敢直视。
“多谢陛下。”
沈清颜低着视线,惴惴不安,无暇顾及帝王递过来的目光。也不知害怕还是怎的,起身时踩住裙角身子踉跄了下,很快又稳住,规规矩矩站在那里。
谢阙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攥着桌角的力道加大,面色也在一瞬间阴沉下来。
她就这么怕他吗?
沈清颜脑子乱糟糟的。
难道上一世帝王也在成安寺吗?可……这次怎么会救下姨娘?
她拿捏不清帝王的情绪,压着满腹疑问,想问又不敢问,绞着衣角的手指透出姑娘家不安。
四下安安静静,沈清颜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等了又等,终究是没忍住开口道:“陛下,臣女的姨娘还在外等着,便先告退了。”
不想行完礼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来声音,“朕听闻你与宁国公公子幼时订过亲事,如今朕让你入宫,可算是拆了一桩姻缘?”
沈清颜没有想到帝王会问这些,想了想斟酌好语句,摇头道:“那桩婚事并非是臣女,而是臣女的妹妹,父亲已经允了妹妹的婚事,想来宁国公过几日就会派人上门提亲。”
这话说的倒也不假。
娘亲还在世时,曾与宁国公夫人交好,两家关系也走的甚近,相谈甚欢下便定了这门娃娃亲。后来娘亲病逝,走动便少了许多,待她从江宁外祖母家回来时,这门亲事已经成了沈清宜的亲事,而那位宁国公夫人更是对当年的事只字不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郎家婚事向来如此。
哪里还能轮到沈清颜说个不字。
只是,陛下为何会提起这些?
正想着,帝王已径直走来,在她身旁停住。
挺拔颀长的身形遮住了身后亮光,高大黑影几乎要将少女完全笼罩。
仰头间,便与那双黑涔涔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上一世帝王杀人嗜血的情场景冷不防跳入脑海,沈清颜心口猛地一跳,指甲死死掐入手心,抑制住想要叫出口的冲动。
她的颈子很细,怕是一拧就断了。
谢阙低低嗯了声,听不出情绪,随着“吱嘎”开门声响起,沈清颜僵硬着的脊背终于软下来,忽又听冷冷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过了今日,就别再自称臣女了。”
沈清颜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寒风吹进来才回过神。
冰凉的双手揉搓着放在唇边,轻轻哈了口热气,心头不免泛起苦涩。
是了。
明天就是入宫的日子了。
等过了晌午,马车离开成安寺,顾着张氏怀了身子,慢悠悠往侯府走着。
一路上沈清颜都有些心不在焉。
“今儿天冷,姑娘就不该出来,外面哪里比得上府里暖和。”张氏攥过沈清颜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揉搓着。
沈清颜抬眸,撞见张氏担忧的眼底,紧绷的情绪忽然间得了缓和。
压下心头烦躁,她凑过去挽住张氏胳膊,亲昵的靠在人肩上蹭了蹭,嗓音软下来,撒着娇道:“昨儿夜里做了噩梦,梦见姨娘丢下我自己先离开,醒来后便心慌,一心只想着快些见到姨娘,哪里还顾得上天冷不冷的。”
听到这般赌气话,张氏也笑了,拍拍她的手背道:“你这孩子,惯会说些漂亮话哄姨娘开心。”
“哪有,分明是姨娘在拿我寻开心。”
张氏问道:“姑娘可曾见过那位公子了?”
“见过了,”沈清颜脸上笑意收敛几分,点点头,声音掺着几分闷,“那位公子人很好,说让姨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并不打算告诉张氏帝王的身份。
“今日幸亏那位公子,倒也怪我身子笨重,非要去那积雪处祈祷,可我也听说了最是灵验,凡是诚心诚意的人都会得了佛祖庇佑……”
沈清颜有些累了,听着听着,轻阖上了眼。
“可惜没打听到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若无妻室,说不定还可以……”
到嘴边的话顿住,又囫囵咽了下去,张氏低头看着姑娘敛眸温顺的脸颊,心头忽然一阵泛酸。她别过脸,用帕子压了压眼眶,没哽咽出声。
终究是还没能护住大姑娘,若是夫人还在就好了。
这厢马车辘辘行驶着,另一侧,成安寺外高高耸立的亭子内,一袭深色暗纹鹤氅的帝王负手而立,盯着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化作点点黑影,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良久,他转身道:“回宫。”
他救了她的姨娘,这世应能少哭些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见面成就get
追妻之路漫漫漫漫漫漫漫漫漫漫漫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