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阴的云遮住整片天,寒风如刀卷着肃杀,过王旗处猎猎作响。
西北边郡的战场布满鲜血,那里才经历过恶战,除了尸首和零落的战火,却没有一点声音。
季信带着十万援军和粮草赶到时,血色正和细雪齐齐降下,落在守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血肉上。
季信从军二十多年,头一次见如此惨烈的战况,焦尸遍地,血流成渠。
秦关外的大苍边营由大显徐家军统领,数年与西北突厥对阵,如今的为首的将军是徐家小辈的徐瑛。
徐家世代忠烈,到徐瑛这代是个独女,承袭其父的昭武大将军之位,徐琅战死后,徐瑛离了邺京,统管大苍营已有六年。
大显启明帝年过六旬,久缠病榻,子嗣稀少,身侧宦官冯敬忠干政,与众臣缠斗许久,致使突厥发兵时边郡粮草未达,大苍营数万将士食不果腹。
整个大苍营,拼死奋战守护秦关,徐瑛也在其列。
眼前场景凄惨,季信眉峰拧着,眸中发红,佩刀被大掌捏的发颤,随即持了帝令高呼,“众将听令!”
数万人马持枪正立等将军发令。
“秦关往北数千里平原直达邺京,是大苍营徐家军与突厥一决死战,守护住大显平安。大苍营人人皆为英雄,咱们接他们回家!”
零散的战火映在眼中,映照那份热血,季信一声令下,底下众将士高声应下,核对名册一一清理战场。
细雪转大,落在血上刀尖上,落在随军而来的车驾上。
侍书端了矮凳,掀开车门,将车驾里的人迎了出来。
来人清瘦的身形罩在墨绿鹤氅中,长发只用木簪挽着,眉目清冷略带憔悴,扶着车驾的手骨节分明细长,下车不过片刻绒领上已经落了雪。
季信才将将清点名册,手中沾着血迹,见他下了车,声色不悦,“公仪先生体弱,又逢大雪,实不该随军而来。”
季信不喜欢读书人,尤其是笔杆子里出阴诡策论之人,比如公仪忱。
文德殿殿首,启明帝御前执笔,突厥起兵大苍营连发十三道急报,都被压在公仪忱的案前,这位殿首却不曾写过一封奏请,直到边郡徐家军倒下,才得出一封圣诏。
公仪忱并不恼怒,一面扫过战场,一面跟着季信往里走,“十二月,是该下雪了。”
公仪忱出邺京时,邺京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整座城都是喜气洋洋一片,唯有朝堂乱作一团。
“昭武将军何在?”公仪忱顺着将士开出的道,和季信往前走,任由泥泞和鲜血沾上里头茶白的袍角。
秦关边郡,大苍营外,入目皆是尸首,徐家军全赴死地,昭武将军徐瑛下落不明,结局不言而喻,可是没人敢说这话,连季信都不敢轻易开口。
兵器归档,将士录名,在场皆是忙碌,其中还夹杂着啜泣声,季信二人瞧清楚是在整理名册的将士,名余飞,跟在季信手底下七八年了,一边核对名册一边老泪纵横,“突厥兵起统共不过三个月,将士们生生饿了一个月,我摸着皮都贴在肋骨上,胳膊大腿都瘦的没了形……”
身上盔甲泛着银光,声音已经起了哭腔,余飞和季信一样,虽出身金羽营,与徐家军历经百战,眼见着昔日兄弟如今闭了眼,一时悲伤上了头。
见是季信和公仪忱到跟前,余飞又换做激昂之态,“昭武将军不是寻常之人,能与突厥兵下守着秦关六年,此番必定也能化险为夷……”
“将军!将军!找到了!昭武将军,找到了!”不远处有将士高声呼喊,那里火光通明,可是没有一个站着的是徐瑛,几人心下明了,余飞渐渐息了声。
突厥强悍,连年犯境,一直是大显的一根刺。
先后派过多少将领,就连徐家先辈驻守秦关大苍营不下百年,启明帝上位时扬言击退突厥,也只是对峙数十年。
可徐瑛做到了。
她知道同归于尽才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无人敢出声,等季信和公仪忱上前,都纷纷退了几步。
火光之下那张英气十足的脸惨白,眼窝凹陷,面颊消瘦,半边脸都染着血渍,随着落下的雪花浸湿更加泛红。
长发陷在泥泞里,身上的盔甲被齐平切成几块掉落在她身侧,满是血迹和裂纹的浮光刀被布条紧紧绑在她手上。
徐瑛就躺在那里,双眼紧闭毫无生机。
季信咬着牙,双目浸泪胸中难平,手中松了佩刀欲替她收尸,却被公仪忱抢了先。
公仪忱立时解了大氅,单膝跪在徐瑛身侧将大氅盖在她身上,又拢着广袖混着大雪擦净她脸上的血迹,“徐老将军知道此战生死难料,临行时托我无论如何都要带回昭武将军的尸骨。”
启明帝病的连寝殿都出不来,冯敬忠软禁了整座文德殿,他是个文臣,本就不该往战场而去,可怪他名头太盛,冯敬忠得势并不打算放过他。
“西北边郡战事紧急,季将军领军平战,公子是文德殿首位,由您替天子出面随行,自是再好不过。”
这话一出,文德殿其他文臣岂能同意?
公仪忱执殿首多年,一直是文德殿的主心骨,再加之身子骨不好,这冬月里怎能冒险前往边郡。
众人抗议,更有人以死明鉴。
冯敬忠不为所动,双手罩在袖中,端的是十足的官态。
公仪忱临危不乱,屈膝接了旨,殿中一时鸦雀无声,直到冯敬忠走出文德殿的院子,才有人问了出来,“冯敬忠大逆不道,这封旨先生为何要接?”
“徐家满门忠烈,突厥兵起徐家军若真有不测,此刻冯敬忠万般不是,与之争辩也是无意,总不能叫忠骨埋在边郡。”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公仪忱能为殿首绝不是靠的启明帝的偏爱,大是大非面前他仍有自己的底线。
文德殿执笔共十一位,抄录二十二位,躬身作长揖送别公仪忱。
季信的援军从岭南而来,赶的急,却没来得及救下徐瑛。
她是受了重伤躺在那里,带着绝望一点点死去的。
公仪忱托着她蜷着的膝弯尚能感受到余温,关节还未僵透,若是能早来一刻钟,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二月的西北滴水成冰,这片刻的时间,地上铺了一层白,公仪忱抱着徐瑛踩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正向着邺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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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四十五年,天子缠病,内宦干政,致使边郡大营粮草未达,数万将士战死沙场。
季信被调离岭南边,接替昭武将军守在秦关。
公仪忱亲自接徐瑛的尸首今日回京。
柬议院人声沸腾,一是因顶撞冯敬忠被气病的吴院史下台,二是因公仪忱出文德殿接徐瑛一事。
正二品的裴封当了整个柬议院的主,官服佩戴整齐领着众人往城门走。
宫墙上有人穿着绯红的官袍,正往文德殿的方向看,“我昭昭大显,满朝忠臣良将,被区区宦官摆布。边郡血未干,最终竟只有文德殿执笔去边郡接人。”
说罢大笑三声,往下瞥了眼裴封,摘了官帽声嘶力竭大骂,“冯敬忠只手遮天,大显基业危存,此上天预警!我!吴逸才绝不与之为伍!”
声停人落,绯红的身影随雪落下,血溅了一地,衔着雀翎的官帽缓缓掉在一侧。
那人就掉在裴封眼前,血珠溅在他长靴上,裴封敛着眉,神色自若,身后则是一片哗然。
这人他们都认识,柬议院正史吴绍。
乱朝之中,以死相逼不是上策,吴绍的下场就是连尸首都被冯敬忠的人在雪地里拖回了柬议院。
裴封昂着头从那层血痕上踩过,从众臣之中一步步走出,过了宫墙就是邺京中城。
甫一出宫墙就瞧见头发花白身穿盔甲的徐璋,雪幕里这位老将军的身影异常倔强和坚定。
邺京徐家的军功延有百年之久,这代徐璋追随启明帝登基,见着儿子孙女封将,又要他这个白发人一一送走,属实悲切。
老将军年纪虽大,谱却不托大,即便裴封曾经是徐家举荐上柬议院的人,这会他代行天子权,徐璋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徐璋膝盖还没挨地便被裴封一把扶起,裴封矮了节身子道,“便是启明帝亲自来了,都受不起老将军你这份大礼。”
裴封扶着老将军站稳,并肩与他往城门去,整个过程中,徐璋没有抬头正看他一眼。
邺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冯敬忠大逆不道,裴封就是他在柬议院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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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忱回京阵势不算大,两辆马车,随行十几人,辰时末过驿站通报,这会儿立在城门下已经隐约能瞧见远处车驾影子。
徐璋出了城门好几里,盯着车驾一点点靠近,盯着公仪忱下的马车,看到他身上沾血的袍子,原先心里徐瑛生还的希冀彻底熄灭。
公仪忱先是行了礼,和徐老将军寒暄一二,才领着他往后面的车驾去。
马车里放着乌黑的棺木,一路从边郡到邺京,好在冬月里天气寒冷,徐瑛的尸首并未腐烂,发丝和身上的血迹被清理干净,身侧摆着那柄浮光刀。
徐璋点点头,连说了几声好,下车差点摔了个趔趄,还是公仪忱和裴封二人连忙上前扶稳。
徐璋垂首顿了会,声音沧桑,“吾孙得以归故土,全劳先生奔波,今日事务繁多,再另择良日重谢先生。”
徐璋命人接了车驾,准备上马回城,身后的裴封抬脚就立在马前,恳切道,“请将军允我一同送长姐回家。”
邺京雪色渐大,徐璋抬头看了眼天,手中缰绳攥的紧,没回这话。
倒是一向温和的公仪忱,冷厉的回了他,“昭武将军一生为国忠烈无双,裴院史,可别污了徐家门楣。”
裴封猛的转头看他,眸中零落寒光。
公仪忱并未理会,请了徐璋先行,再转身与他对上,似笑非笑道,“裴院史有这时间,倒不如想想回去怎么去说服冯侍中。”
说罢不等他回,上了马车回宫,只余他一人在城门外站了许久。
徐瑛回了京,因大破突厥提了品阶,连战死将士们都得到了封赏。那份御封的圣诏,呈在徐家宗祠,随她一同入徐家祖坟的,是那柄被棺盖遮住光的浮光刀。
这是徐瑛最后的记忆。
她死后身未归故土,魂便一直不散,附在那柄日夜佩戴的浮光刀上,直到公仪忱接她回了家,亲手把她交给太公徐璋,那柄刀也随着与她一起送进徐家祖坟,她想是时候该消散了,却没想到再次睁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啦!
v前随榜,v后不出意外日更
感谢喜爱,老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