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勇的伤员仍然在努力逼逼叨叨,而走下山路的陈阿财热泪盈眶。
因为这里正在举行一场,非常大的活动。
所有的仪式基本都要和一些信仰挂钩,人一定要为了庆祝什么而庆祝,这一切道理可能对许多人来说都像是荒谬悖论,但对于“信仰”而言,这里简直是天堂!
哦不,是仙宫!
这种仪式和信仰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必不可少,就陈阿财而言,她自己生活在北边,却知道更北方也会有很多信仰,信仰山河与森林,信仰鹿角会带给他们和平与财富。
陈阿财没参与过,她也没资格拥有那样盛大的歌舞会,所以她对这些有出自本能的好奇与欣赏,这跟她所受的愿望不一样,是属于神本能的反应。
“就像是一个小神仰慕高高在上的天神,仰慕那些战无不克的或是能翻云覆雨的神!”许久许久以后,当丘比特问起来,陈阿财就这么回答的,“哇我当时可羡慕了!”
处在“当时”的陈阿财确实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哇——”她看见火花有三层楼高,乐师与伶人都在吹着什么或是歌唱,有的她认得,有的不认识,火堆旁是一圈色彩鲜艳的贡品:珍贵而美丽的花,精细又沉稳的木雕竹刻,百姓们家中存了一年的愿望……
这里处处充斥着“鬼节”氛围,却在热闹娱乐之外又有无比庄重的仪式。
这简直……简直是太美好了!
“你们没有参与过这些吗?”
这种时候,哪怕是骁先生开口都不会显得有多么失礼。他看起来傲慢而骄矜,哪怕浑身裹着黑布都像蒙尘孔雀一样。
“这里可是佛子曾经待过的地方,在这一片他留下过神火,赶走野兽也保佑平安,所以这里每年满月前都会举行仪式,纪念一下那位。”他说着还把衣服往上提了提,遮盖自己悬空的事实。
进城之后木板太夺人眼球,丘比特也换了自己的发色,忽略掉骁先生看鬼的眼神,忽略掉大家看他身高那种惊异目光,忽略掉陈阿财似有若无的疏远……
好吧,这个不能忽略。
“阿财。”
“啊?”
“……你先把手上糖葫芦放下。”
“嗯好,你要说什么?”
“糖糕也拿走。”
陈阿财身子僵了一下,左右手上两个堡垒同时被取缔,让她边走边面对丘比特,尤其因为对方太高,她没法用看火或者看月亮的方式去逃避。
丘比特瞟了一眼行动不便的外人,伸出手来扯住陈阿财的袖子,感受到像老鼠夺大米那样小心翼翼的动静,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火塔非常高大,热闹是最好的掩护。
他摩挲着右手上金色标记——那是来自财神的礼物,没有低头,就着火光问:“我亲爱的朋友,请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像是躲避灾难那样绕过我,我不能接受。”
这场盛会中人们都穿着华服,唯有刚来投奔的三人用黑夜与焰火当做装饰,她看见丘比特有半张脸都沉入这片艳丽,嘴唇也殷红,如果这时候不用隐藏,那头金发想必会闪闪发光吧。
她想起后,又想,黑发也挺顺眼的。
只是黑发小伙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陈阿财手中是甜腻的糕点与糖果,她下意识抬起来,没遮住脸,只是咬着,含糊不清说:“我没有啊……”
话还没说完,丘比特就转过脸,面无表情注视着她。
凡人和财神都很难在这种眼神中保持镇定,陈阿财牙齿磨着糖,感觉这个山楂有点坏了:“好吧,我有一点点在躲着你。”
她还伸出手来,两个指头一捏,给他比着看:“但是真就一点点,我没想抛下你。”
“那我们来说说这一点点是怎么回事呢?”
“……”多么不通人性的神啊!
但陈阿财说不上来,她只能偶尔瞥两眼满街挂着的鬼符,人们在热闹时从不落单,除了被丢下。
等一等。
陈阿财牙齿一紧,咬下一口脆生生的山楂,糖衣和果肉在齿间迸出一股子酸甜,甜压过酸很多很多,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们两个!”骁先生总算赶上来,并且丝毫意识不到他破坏了一场两个人之间的谈话,“我还在跟你们讲长安,你们二人怎么先来看游行!”
陈阿财把问题抛开,用有史以来最客气也最好学的语气问:“什么游行,这里还有游行吗?”
丘比特没再扯她,财神当然也装傻,迎合了骁先生那颗小小的虚荣心:“这种小地方的游行罢了,顶多不过一位侯爵或是当地太守,比起长安差远了。”
“长安那里可不一样,有万里灯火,有冲天高塔,我……曾见过别人游行,皇帝也会常常巡礼,还会撒下一些小玩意当祝福。”
御赐的小玩意,不带点金玉都叫寒酸。
骁先生左脸写着“我都说到这里了你们还不追问我?”;右脸是“我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很厉害还不夸我?”。只可惜那场谈话后劲比糖葫芦大,陈阿财听完只是虚虚应和两声,就再没有说的。
她往火光中看,觉得自己好像晕晕乎乎,也许是刚才吃急了,怎么看见火中有个小孩飞出来……
嗯?
“金子!”
——
镇上客栈今日生意十分不错,陈阿财没和丘比特在邻房,她选了隔壁,叫伤员和爱神住在一起,低着头把钥匙递给他,就急匆匆带着金子上来。
金子不是旁人,正是她跑这一趟要养的小童。
她盘腿坐在窗台前,守着一块糕点,时不时戳两下,看见粉扑扑下落,心情也没有舒缓多少。
她说:“金子,我要问你个问题。”
而另一边。
骁先生半躺在床上,他本身全靠丘比特施法才能掩盖伤残,等到长安以后,也会被带走所有记忆。
但这都不影响他此刻翘着腿挑着眉,尽管丘比特手上杯子已经快要被捏碎,他仍然只能注意到对方面上平静无波,尤其眼中都是“虚心请教”的意味。
正中下怀的感受。
丘比特向自己说了许多遍“他是个愚蠢的失忆者”,又将言辞整理很多回,才终于觉得一切都天衣无缝,面对着骁先生,开口:“我有一个朋友,他遇到一些麻烦。”
哦,吾有一友,即为吾,心有不解,遂问之。
骁先生难得好心没戳穿这种拙劣谎言,继续听下去。
“他身边一直有一个女孩,当然,我的朋友是一位算得上英俊而健壮的男子,他有非常强大的本领,足以让他做到许多事情。”
吾甚勇,遇一女,或名阿财。
“那位女子原本对他关怀备至,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从山……珊来迟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疏远我的朋友,他感到十分苦恼。”
阿财远吾,吾哭。
自诩体贴的浪子骁先生听完这段动人的家家酒故事后,“啧”了一声,饶有兴致问道:“那你怎么想的呢?”
“这是我朋友的故事。”
“我就是在问你朋友怎么想。”
丘比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向来缺少家人关爱,不知道许多事情到底是对是错,真假情感都难辨,只知道抚摸着指间弓箭纹,然后脸上泛起红,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是理性之神,没有雅典娜女神的智慧,不会像阿波罗一样歌颂美好和青春,更不会像宙斯那样对每一朵鲜花都留下肮脏的痕迹。
爱神停留在十五岁,他将人间当做游戏,却只有一颗小小的真爱之心。
骁先生看惯这种孩子,满眼都是过来人的态度:“她见到你朋友什么反应?”
“面色染上薄红,羞赧又躲避,恨不得在屏风后面窥探?还是始终关心着,却不敢和你对视?”
“尊敬的先生,那是我朋友。”丘比特最后一次纠正他,却也愣住一下,然后说,“但您说的……似乎一点不错。”
阿财的躲避总是伴随着偷看,今夜面色也总染着红,像是要把血管连接成爱琴海那样,血液在跃动着,跟火光一样明亮。
老天,难道说……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女子芳心暗许了。”骁先生说完,笑眯了眼睛,“恭喜啊,邱先生。”
那是阿财的心动吗?
他突然也有点面色染上薄红,眼中满是羞赧。
骁先生浑然不知道眼前人两千多岁,比他太奶的太奶还要祖宗,只是摇摇头,感叹年轻人之间真是快活,已经不是他这种三房小妾的生活了:“你朋友若是喜欢那女子,就回应着,女子心软,得不到爱情可能会寻死觅活。”
他在柳州就曾……唉,往事罢了,往事罢了。
丘比特坐在他对面,少年眼睛又重新湛蓝起来,却透露出迷茫和一点欣喜,那笑意如同刚种下去又发芽,颤颤巍巍打了个招呼。
她会寻死觅活吗?
老天,阿财会死吗?她可是神,是他有些……有些心动的神。
是的,是的,丘比特闭着眼睛,在内心承认道,他已经把这位曾看作母神的人物当做未来伴侣那样看,这是不道德的,更是有悖天理和他们之间纯粹关系的,但是,但是他们两情相悦啊!
那他一定会回应的,他要让阿财跟着他回到奥林匹斯山上,那里有世间美好的一切!
天呐,他脑子里现在一团乱,无数想法和声音都汇入其中,像是一曲合着他心动的交响乐!
刚发芽的那一点成长出来,蔓延到全身去了!
甚至隐隐约约当中,丘比特捉到风里有哭声,像是浪花尖尖拍打着彼岸岩石,细细碎碎的响声跨越整个大洋——
“金子,我不想死。”
房间里,山楂碎碎落在地上,砸出一点响声。
陈阿财看着童子,说:“金子,我真的不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原型:目连和盂兰盆节
参考:《中国中世纪的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