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有几日,黛玉都不曾见到那个男人,她甚至后来回想时还恼怒,自己连那男人姓名都不晓得,最后却为他心烦意乱好一阵。
她将木石引为最重要的心事,却不料是哪一日开始,知己之交中自己成了叛徒,心事一天天下来,更比山月高。
这天柳絮仍在纷飞,黛玉站在桥边,身旁有姐妹亲友一众。
探春不见外男时总是活泼爱闹,此时身边全是些知己好友,自然又话多了起来。
人在背后胆子总是大些,像黛玉偷偷找宝玉要杂书来看,又像是前几日晚间偷偷在背后骂那人真是个金毛怪。
“大家多少日没能聚聚了,”探春状似苦恼,没什么礼仪地举起右手团扇,支到额头处,“凤姐姐病后,这偌大一个院子全分到我们身上,倒是此时总算是念着姐姐有多少不易。”
李纨也摇头,她本是几人中最大的,又曾是妇人,此刻却也神色无奈:“院子里事物着实繁多,若要我说,这桩桩件件比我读过的字都要杂。”
几个不管家的女孩只偷偷笑,却也知道她们做事妥帖,管家大权才分到几人手中,此刻难得休息,自然也顺着几人。
探春好一阵子没作诗,想得像是柳絮吹到骨子里,时而午夜梦中全是平仄对仗,现下人聚齐,自然不肯放过:“那诗社成立来也只顽过三四回,今日既然都在,便再来回,倒省了我惦记。”
黛玉听罢,笑道:“这般听来,你这‘蕉下客’倒真如名字般,只是全往心头去了?”
探春听着也不恼,只是笑:“仙子眼下嘴上功夫厉害,只是还请仙子放过我,赏景要紧。”
倒是宝玉捧花回来,听她们在这儿笑闹,茫茫然问:“什么仙子,何来仙子?你们谁见着仙子了?”
几人看看他,又是掩唇笑一番。
在这热闹气氛当中,黛玉只觉浑身轻盈,前两日锁在胸口那块巨石好似成了轻飘飘一炷香,全顺着柳絮飞了去。
只是还没等她放松下来,就又一次见到那个莽撞之徒。
他似乎一直住在荣国公府内,受着那年元妃娘娘省亲的待遇,却不爱赴宴,几日来都不曾见过人。黛玉私下偷偷听过几耳朵丫鬟们的私语,才知道那人命“宙斯”。
好生奇特的姓名,她想,这世间哪里有人敢这般叫,竟是连天地都囊括其中,岂不是藐视圣上?
可看他所受待遇,似乎并未有这样的苦恼。
单纯的女孩哪里知道,这位大人是来自西方的神明,用了许多手段才将自己变得合情合理又至高无上,别说是荣国府,就算黛玉身处后宫,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他也有法子住进去,还能叫皇帝捧着他。
在众神之王面前,人间一切都像是微不足道的蚂蚁,只有黛玉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如果这世间全是普通石头,那么这个美丽的女孩对他来说就是能够镶嵌在皇冠上的明珠——尽管他的王冠只有橄榄枝,但他仍然渴望得到宝藏。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宙斯便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诗社集会自然是被打乱,大家都得招待这位贵客。
不熟悉西方礼仪的众人只能问好:“见过大人。”
虽然宙斯此刻很想去扶起他的女孩,并且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好好疼爱,可他也知道,他的女孩很是怕羞,而那个花瓶也在,那他自然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见到黛玉羞涩的模样:“请起身吧,各位美丽的小姐。”
宝钗听见这位大人说的话,倒是多了个心眼。
可她刚投过去眼神想要探究,就马上被宙斯捉住,他那双眼在平日里若是含笑,便十足英俊风流,可一旦板起来,那便是来自神明的压力。
薛宝钗心脏都快要错拍,她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探究。
想来这位大人平日就是如此不拘小节吧,她想。
宝玉自认是男儿,又与宙斯一同游过园子,二人应当最是熟悉,便率先开口:“好几日未曾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在园子中觉得如何?”
大观园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也只有荣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开销,假山绿湖一切尽善尽美,宝玉向来为之自豪,但宙斯却只是挑着眉,像很勉强的样子:“我的朋友,如果我对这里的夸赞能够令你欣喜的话,我向来不吝惜言语。”
宝玉听过,只当这人觉得园子不好,混沌魔王性子一下被激出来:“倒是不知大人家中何等模样。”
宙斯听过,想了想,只说:“在我的宫殿当中,似乎只能见到黄金,还有珍珠与绸布,唯一独特的宝物只有我的权杖,上面雕刻了一只英武的猛兽。”
几人虽说都不是缺钱的,听见用黄金造屋子也都咋舌,有人嘴快,问上一句:“那岂不是汉武帝那般?”
话刚出口,就引来宙斯虚心请问:“美丽的小姐,请问什么叫如汉武帝那般?”
他话说得打嘴,态度却谦逊,人又英武不凡,被询问者红着脸,给他讲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宙斯听过后反应并不强烈,但也只有黛玉知道,这人偷偷看过她好几眼,心里准是又憋着什么坏水,一时间没看他,只跟宝玉偷偷说话:“若是你有那金屋,你当如何?”
宝玉还捧着花,稍想了想,也学她那样偷偷道:“我向来不缺金玉物件,但若是有金屋,我就把琉璃灯挂满,管他刮风下雨,都像是进你屋子……”
黛玉慌忙捂住他嘴:“真是没个出息,金屋都放你跟前了,怎么还只想着我那破灯。”
“可不是破灯,那是宝贝!大宝贝!”宝玉笑笑,全然不在意还有个人真真正正住着金屋,二人只在对话里鲜活着,沉溺于美好幻想中,在风雨吹不散的琉璃瓦里。
宙斯冷下脸来,问:“不知道黛玉小姐因为什么欢喜,如果我能够知道答案的话,那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令人愉快?他们看来可未必。
不说别的,这位先生手中原本折了一条杨柳,此刻像是在挣扎,拧巴了一条。
黛玉慌乱之中抬起头来,撞进那双虽阔别多日,却仍然印象深刻的眼睛。她摇摇头,缓缓道:“没什么的,大人可莫要多心。”
多情的女孩啊,你是否能对我像对他的万分之一那样好,我会献给你我全部的珍宝,包括我唯一的宫殿,我会将你的雕像立在我身旁,叫人们祭拜的时候你也能感受到荣光。
但是现在,我可爱的女孩,我要做些也许会冒犯到你的事了。
“黛玉小姐,”宙斯突然开口,“有一朵花掉落在你身旁,请问我是否有幸替你拂去它?”
“嚯——”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黛玉,没有人在意那朵花,他们只想知道为什么宙斯口中说出的邀请像是……像是在抛出帖子,请他心仪的人一般。
如果他们稍微知道一些西方礼仪,就会觉得这像是邀请女孩参加舞会——多么暧昧而亲昵。
贾宝玉此时不太待见这人,眼睛滴溜一转,就倒在林黛玉身上:“哎呀!”
他才不在乎什么劳什子颜面,只想着赶紧让黛玉脱险:“好妹妹,烦你送我一回,我一下子不知怎的昏昏沉沉,怕是走不了路了。”
狡猾的废物!
贾宝玉甚至有心思送过去一个鬼脸,再慢慢悠悠等着黛玉着急,送了他回去。
两人抛下身后众人,不过走出两个拐角宝玉就站直了身体,还松松脖子:“那人看起来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妹妹你切记要当心!”尤其这人那里能比得上他一分一毫的贴心,于他而言,跟黛玉初次见面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就是“天涯若比邻”,去哪儿都能想着对方的。
他们走在回潇湘馆的路上,这似乎是他们的一种默契,宝玉没忍住先开了口:“那人本就来自西洋,又好像位高权重,你若是与他走,岂不是要留我一人在这里发臭!”
黛玉忍俊不禁:“我哪里能有这本事,叫二哥哥为我困扰至此?”
她怎么没有?
宝玉总不经意想到两年前,那会儿林老爷唤她走,她一去半年多,宝玉那会儿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极了,就好像黛玉带走的是与她一起那个他,没了黛玉在身边,哪怕是在园子里,他也总觉得自己空空荡荡。
黛玉摇摇头,道:“你可真是一点出息没长……”
话还没说完,她却突然咳嗽起来,身子颤得剧烈,吓了贾宝玉一跳。
他抢在雪雁她们之前,前前后后转:“玉妹妹,玉妹妹你可还好?”
分明柳絮也不重,风也不算烈,可是怎么的,怎么的玉妹妹咳成这样!
“莫要吹着了!妹妹披上!”
他急切得像是淌在一片滚水中,怎么也得不到章法,只知道把自己的外衫扯下,衣摆叮铃啷当一片,坠在身上又重又繁复。
林黛玉仍然在咳嗽,她好像一下子被春天带出来全部生机,留下的净是多年病灶。
她想挥挥手,告诉宝玉不要着急,右手却被另一个力道擎制住。
那绝不是贾宝玉,贾宝玉就算再心急,手上也是轻的。
林黛玉咳出眼泪来,举头望过去,见到模模糊糊中是金色一片,心下凉了半截,脑子中一瞬间闪过千百种想法,最后只剩下一句——
老天,可千万莫要再让她对着那人了。
迷迷濛濛中,她身子一轻,有人在她脑袋顶上怒吼:
“让开!”
聒噪,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玉妹妹:别来烦我。
宙斯:哦我亲爱的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认为我是在骚扰你吗?那可真是令我心痛。
老规矩: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