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死遥望

06

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任青垂着头,轻轻攥着带着新伤的手,并未言语。

苏小小见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纵肩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不然,你一直避邪祟一样避着我,那还真是有够伤我自尊的。”

苏小小挺了挺腰身,回头挑了挑眉,等着任青自觉恶心而离开。

任青的身子却一下子前倾,便倒在了苏小小的身上。猛觉肩头一沉,苏小小背脊便抵上了任青薄凉的西服外套。

“苏小小。”

任青独有的清淡嗓音,从左耳灌入,喷薄而出的还有一丝酒气。

原来是喝酒了。

一杯就倒的酒量,喝的什么酒!

明明是个根本无需应酬,就能得到一切的人,鬼知道任青为何今天要来这里。

苏小小挣扎了一下,才无奈开口说:“任青,你又喝酒了!”

任青的脸碾压着苏小小的肩头,呼吸喷薄在苏小小的耳廓,嘟囔一声说:“我没有。”

“没有你个大头鬼!”苏小小因为身上的重量,一个趔趄,脚下的细跟高跟鞋差点当场去世。

可狭窄的酒会侧门的后巷里,只有他们两个。

苏小小咬牙切齿地扭过了身,推着任青站好,这才看清任青眼里的迷蒙,以及面上的酡红。

看了看左右,确认没人,苏小小这才搀扶着任青,再三确认说:“你保姆车停这边吗?”

任青无害地乖巧点头。

苏小小叹气,认命地闷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狭长的小巷里,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拉长到某个角度,两人的影子就交融成了一个,仿佛浑然天成,无需分割。

可现实中,苏小小却尽量与任青减少着非必要的肢体接触,眸色暗暗的。

她说:“你这是喝醉了,等你酒醒了,怕是身上的衣服都得拿去烧了。”

而以往一身清冷,生人勿进的任青,此时竟然傻呵呵地抬手,掖了掖苏小小鬓间的头发,还歪头疑惑说:“苏小小,你的身上是穿了铠甲吗?怎么这么硬?”

苏小小的眸色一颤。

扶着身旁走路画着葫芦的任青,苏小小累得停了下来,却是闷头笑着说:“我可能,的确是穿了一身铠甲吧。”

“毕竟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战争。”

苏小小垂着头,盯着地面,冷了面色。

“是一场,即便全副武装,斩杀着目光所及的所有敌人,却只能一败涂地的战争。”

“男人说我是妖精,女人说我不知羞。”

“可我明明就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苏小小盯着鞋尖,感受着暖风的慵懒,心绪的起伏,最后哗然而出一声:“呵。”

“如果说,生为女孩便是原罪的话……”

苏小小慢慢昂起了头,看着头顶上昏暗的路灯,却是猛然咬了咬牙说:“我去他妈的吧!”

“都给老娘吃牢饭去吧——!”

“哈!”

苏小小吼完,顿觉舒畅,她长舒一口气,心情倍爽。

她斜眼扫了下醉醺醺的任青,盯着他茫然的脸,笑着摇了摇头说:“看来我也有些喝多了。”

“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苏小小再次扶好任青向前走,走了很久,她啧了一声,说:“你的保姆车到底停到哪儿了!”

正当苏小小抬头四处搜寻的时候,却觉肩头一轻。

“看!小兔子!”

任青七扭八歪地脱离搀扶,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指向院内。

紧闭的镂空铁门内,放着一个硕大的笼子,一对雪白的兔子正在吭哧吭哧地啃着胡萝卜。

“它的牙和你的一样大!”

远处的苏小小听到这句,咬牙切齿地上前走近说:“哦?是吗?你看它的嘴,是不是也很有特点?”

任青眨了眨眼睛,盯着小兔子的三瓣嘴。

苏小小蹲在一旁说:“再废话,我会把你打成这样。”

任青:……

终于清净,苏小小甚是满意地点了下头说:“走吧,咱们找你的保姆车去。”

任青则皱了眉头,打量着苏小小,又看了看兔子,很是严肃而郑重地说:“你们真的好像。”

牙齿被任青认真的目光盯得凉飕飕的,苏小小唇角被气得直抖。

“到底是谁给你喝的酒,我真想……”

苏小小还未发作完毕,一旁的任青却眸底温和,缓声说:“你们,都有着柔软可欺的外壳,却也有着削铁如泥的利齿。”

削铁如泥的利齿?

很好。

苏小小掂量了一下随手捡起来的一根树叉,对着任青的头部比划了一下,找准了角度,正准备抡向他的脑袋。

任青却依旧傻乎乎地在说:“还有……”

“还有?”

苏小小将手里的树叉扔了,换了块颇大的石块说:“你确定还有?”

任青人畜无害地眨巴着眼睛,瑟缩着说:“还有着一双通红而隐含委屈的眼睛。”

啪嗒——

苏小小猛然一僵,手里的石块跌落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小巷内,微风肆意。

两人间,无言又磅礴。

苏小小海藻般的长发飞扬,缭乱了她不知在何时,那早已有过通红痕迹的眼睛。

发丝凌乱间,苏小小看到了任青坚定的目光,渗透着让人无法闪躲的真诚。

“嘁——”

苏小小伸出大拇指,隔空点了个赞说:“高岭之花果然文采斐然。”

“风大迷了眼睛,都能被你说得一腔悲情。”

“大才子,起身吧?”

苏小小正想起身,而惯于清冷和静默的任青,再一次开了口。

他说:“苏小小。”

“我,从没有避你如邪祟。”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你,才会让你觉得,没有被亵渎。”

昏暗而幽明的小巷。

路灯下,光明里。

即便是蹲在一处,也一直保持着得体距离的两人,遥也近地相望着。

一个目有真诚,一个目有荒诞。

从校服少年筹谋到华衣青年,任青考虑了太多,等待了太久,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最想对苏小小说出的话语。

他说:“苏小小。”

“无论是舆论诋毁,还是现实风险,我都来和你一起分担吧。”

任青潜藏已久的,想对苏小小剖白的内心。

不是我喜欢你。

更不是我爱你。

而是明知过去荆棘,前路坎坷,但我仍想与你一起承担风雨。

苏小小在万千明哲保身的方法里,毅然地选择了真相与正义。

那当她身披铠甲,藏着满身伤痛,背负骂名,刀山火海也不愿屈服时。

任青想为她做的,便是如此时一般,与她并肩,一路向前,无所畏惧。

“哈。”

苏小小抬起略带颤抖的指尖,掏了掏靠近任青那侧的耳朵,仿若失聪一般,笑着说:“我看你好像醉得挺严重,咱们还是快点去找保姆车吧。”

任青浅水微澜的眸子望定苏小小,轻浅地笑了。

笑声清冽而涤荡。

“苏小小,你果然是不信的。”

任青说话的时候,缓缓伸出了手,僭越地用指尖抹掉了苏小小眼尾的湿润。

苏小小慌乱地别过了头,立即拍开了任青的手,发丝垂落,遮挡了她微红的耳尖,以及胸腔间躁动不停的轰然之声。

“任青,无论你听说了什么,也请不要用这种方式来令我难堪。”

“我知道在旁人眼里,我会是多脏,又会是什么样的形象。”

“但我问心无愧,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但你……”

苏小小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任青说:“苏小小,我是在跟你表白。”

轰隆——

苏小小猛地转头,看向依旧淡笑着的任青,耳边躁动蝉鸣一般。

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仲夏夜的风在两人之间汹涌,仿若浑然天成的某种屏障,分割着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苏小小荒唐地笑了,笑得花枝烂颤,肩头抖动。

笑了良久,苏小小的眼角都笑出了眼泪来,才终于是止住了笑意,看定了任青温和的眉眼。

“原来娱乐圈里的高岭之花,也会撒谎?”

“我看你平时洁癖得紧,别人随意碰过的东西都不会再用,那别人……”

苏小小笑着纠正说:“被很多人强/奸过的我,你……”

自嘲的话说到一半,便被任青眸色里的某种疼痛按捺,苏小小干笑着闭了嘴。

“无论是舆论诋毁,还是现实风险,我都来和你一起分担吧。”

听到任青再次说出的这句话,苏小小愣在了原处,垂下了头。

其实,在这世界里,最明白两人之间差距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一个是家世优渥,从未沾惹世俗尘埃,也无须沾惹尘埃,便可成为自己的任青。

一个是家厌世弃,始终沉浮污浊晦暗,必须四处征战,才能成为自己的苏小小。

一边干净得犹如天边银月,一边污浊得仿若暗地沟渠。

根本无需任何人提醒,显而易见,他们全然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苏小小突然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声却比呜咽更盘桓,比嚎啕更喧嚣。

她抬头看着任青说:“如果这是你令我难堪的新法子,那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你既然是在和我表白,那便和我接吻吧。”

说完,苏小小倾身向着任青的方向凑近,动作缓慢,眼睛直直盯着任青,神情似乎是在嘲弄。

她似乎早已笃定,任青定会率先厌恶地别开头去,甚至就连之后的回怼话语都已想好。

却不想,任青顺势就将自己递了上去。

长臂前探,箍住了后脑。

双唇相抵,酥软而微凉。

苏小小一时之间,呆住了。

紧接着,便是两人胸腔内心脏的躁动,耳尖的深红,呼吸的急促。

那明明是一个清浅到不能再清浅的吻,甚至是比不上曾经任何一场拍过的吻戏。

却又令人无法镇定。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两个世界互相挤压碰撞,交融又排斥的声响,震耳欲聋。

啵哒——

哗啦——

苏小小慌乱地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直到背抵路灯杆,她才停下。

背脊的寒凉,空气的黏着,聒噪震颤的胸腔,还有唇齿间任青留下的清冽味道。

让苏小小慌了。

仿佛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苏小小低下头,任由着发丝被风吹得散乱。

她努力地,不去在意轰然而起的心跳声,以及越发惨白的脸色。

不远处,本该醉意满满的任青,他已然站了起来,长身玉立,一派清明。他的指尖碾压着水润的唇,他的眉眼从春寒料峭转入乍然酷暑。

“苏小小,我没醉。”

这样的一句话,轻易地,就将苏小小想要自欺欺人的所有解释,全然击溃。

苏小小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直身子,有些愤恨地瞪了任青一眼,咬牙说:“高岭之花的味道,也不过如此。”

“既然你没醉,那就恕我不送了!”

说完,她便摇曳身姿,步步生莲,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慌乱而决绝。

她脚上的细跟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在寂静的小巷内盘桓悠远,有些寂寥。

任青则定在原地,一如从前,只要苏小小有一丝逃避和抵触,他都不会无礼上前。

好在不远处,便是苏小小的保姆车,这一路,并无安全的隐患。

俩个人的世界再次分离,拖拽着各自的光影和黑暗嗡鸣作响,就仿佛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是只能迎来注定的结局。

任青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深呼吸了几下,侧头回望,路灯飘摇着他孤身一人的影子。

一时寂静。

任青对苏小小的情愫,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克制。

没有所谓的情到浓时的不能自禁,也没有骤然的趁人不备,更没有油腻的突然袭击。

任青总是那样郑重而认真,只要苏小小有丝毫抵触,他都不会有任何行动。

他爱得那样小心与谨慎,又渗透着尊重与煎熬。

任青回望着幽深的小巷尽头,良久良久,他也不肯走。

直到——

高跟鞋敲击着地面的声响,从远处、从黑暗、从心底,悄然而出,又纷乱错杂。

啪嗒——

啪哒啪哒——

啪嗒啪嗒啪嗒——

只见昏暗深处,早已远去的苏小小竟然再次出现。她手里提着裙摆,昂着头,长发飘扬,注视着任青一路奔来!

一边跑一边委屈地大喊说:“任青——!到时候污泥满身,可别抱怨,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明明该是句埋怨,却又仿佛是用尽了一生气力呼喊出的妥协。

而这句话,又仿佛是能够给任青注入活力的密语,清冷不在,灿如朝阳。

任青猛地一动,犹如脱兔,迎着苏小小的方向奔去,一把将她圈在了怀里。

两个世界再次相撞。

撞击在路灯光线的外延,光与暗的交叠,苏小小与任青的用力相拥。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因为在那一刻,他们在双向奔赴着。

跨越过往、跨越落差。

跨越世俗、跨越疮疤。

微风一过,就摇摆起苏小小海藻般的长发,凌乱了任青的心跳,顷刻间,哄然海啸。

————

清晨的阳光泻下,斑驳温暖着酥软的床塌。

苏小小撑起快要散架的身子,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慢慢侧头,便看到了任青。

她的视线定格在任青结了痂的唇角,以及他红斑遍布的脖颈上,怔愣半刻。她便如猫一样地下了床,踮着脚尖,弯腰寻找衣物的时候,只看到了被撕碎的长裙。

如她这般过往的女孩,通常会隐匿于闭口不谈的假象里,尚需穷尽所有气力,才能仿若正常的女子一般,出门、谈笑、生活。

更别提什么爱情和婚姻。

那是注定的雷池。

即便是再勇敢的女孩,想要越雷池一步,也会胆小如鼠,并准备好了再一次粉身碎骨。

选一个更老一些的年纪,寻一个不知过往的人,佯装着黄花枯瘦,人事海海,绝不提及曾经。

她们该有多么害怕。

害怕终于想要拥抱的爱意,终于竭力鼓足的勇气,终于直面破碎的自己。

却会在爱人的一次蹙眉,一声叹气,一处厌恶中,溃不成军。

明明,人生苦短。

可她们的苦,却又那么那么的长。

长到法律都原谅了罪人,她们却仍旧被罪恶缠身。

更何况,苏小小没有闭口不谈,而是亲自将那些畜生们送进了监狱,人尽皆知她的过往。

身披暗影,却要活在阳光之下。

苏小小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似乎注定了要孤勇。

但所幸,路的尽头一直等着个任青,时间再久,他都没有先走。

按压住轰鸣的心跳,抹了把眼角的酸涩。

苏小小利索地套上了一件T恤,扯过来一条牛仔裤,胡乱地穿着。

她哑声说:“任青,是我昨晚喝醉了。”

本就浅眠的任青,睁开眼,浅水微澜地看向背他而站的苏小小。

任青回答:“但我没醉。”

苏小小走到门边,指尖握上门把,垂头说:“我不需要你负责。”

任青笑言:“可我需要你对我负责。”

呕——!

苏小小被油腻腻地,恶心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嫌弃道:“那你可排队等着吧!”

紧接着,羞成了熟虾一般的她,就夺门而跑了!

任青闷笑:“你还不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谁都没曾想过,苏小小她既跑得了和尚,又跑得了庙。

这世界,仿佛是见不得污泥满身的人,迎来幸福。

2010年的那个夏末初秋,闷热而无风。

在寂静无波的河面上。

苏小小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着。

只空留下,等着她来负责的任青,十年茫茫,生死遥望。

————

任青波荡的视野里,所见的是浮动翩跹的雏菊花瓣,洋洋洒洒。

突兀而起的山风飘摇,风声呼啸,树叶狂乱。

白色的落蕊翻飞,就像是苏小小再也不能见到的雪季。

任青涤荡在沉湎的思绪里,侧眸回望,一如当年,他仍站在原地。可即便他这次愿意等到地老天荒,可那个会为他奔来的姑娘,却早已化成了一块再无生动的墓碑。

与这御景山上的万千魂魄,构筑了苍翠中的点点灰白。

再无回应。

嘶啦——

哗啦——

任青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指骨泛白,他手心里攥着的报纸,迎风作响。

露出的褶皱边角,正印着——文城晚报:《013连环凶杀案,会否再启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