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沈瑢最终,还是没有将人送回李府,钦差皇子的银顶马车进了官衙,停了两盏茶功夫,便又换成了一架毫不起眼的青帷帐小车,从后门绕了一圈出来。
苏妙还是出门时的装扮模样没变。
倒是七皇子沈瑢,不知去何处脱了钦差蟒袍,换了一身天青缎的竹纹长衫,软巾布鞋,腰间挂着扇套荷包,一眼看去,与富家里出来的清俊小少爷一般。
就连跟着的魏总管与侍卫,这会儿也是一副寻常小厮护卫的打扮。
苏妙愣了愣,便也立即明白了,这就是戏文里的白龙鱼服,扮猪吃虎!
之后马车的也果然越行越是热闹,最后停在了挂着水月斋牌匾的小木门口。
这个地方苏妙知道,名字雅致,其实却是淮州城里最好的戏园。
若是旁的地儿,苏妙自然会顾忌些,可是这一瞧就是寻欢作乐的地界儿,她便也配合的改了称呼,带笑道:“少爷这一早出门,原来,是赶着听戏赏曲的?”
沈瑢不知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调笑,仍旧一副极和气的模样,温声解释道:“约了人在此见面。”
说罢,看到外头的情形,还又补了一句:“人多,记着将帷帽戴上。”
其实如苏妙这般的出身,是不必这般麻烦的,毕竟瘦马,原本是可以用来待客取乐的玩意,有的客人,花钱买了瘦马后,还会东西一般故意叫人好好打扮起来,带出去显摆炫耀的。
但是这会儿七皇子给她脸面,苏妙当然要接着,干脆应了一声,为了稳妥,除了帷帽,面上也蒙了一层轻纱。
微服出巡的皇子也是皇子,一进水月斋,便有人殷勤接应着,送进了最好的包厢里去,时辰也十分正好,刚一落座,戏台上便同时开演,是如今风头正热的新戏《醉花荫》。
苏妙原以为,来了这种地方,七皇子定是要玩乐耍笑,肆意一番,都已做好了陪酒侍候的准备。
结果一进屋,小厮打扮的魏总管便叫人加了一扇木屏风,请苏妙在屋里靠里的地方,对着一方小案独自坐下安置了,七皇子则在屏风外另置了一张月牙桌入了座。
苏妙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见魏总管又从门外领进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来。
这人也不是陪七皇子玩乐的狐朋狗友,因为他一进来,就跪在地上,衙门里见上官似的磕了一个头,之后上前来,也是公事公办的双手呈上几张纸,立在一旁等着被问话。
苏妙隔着屏风的缝隙偷偷瞧了半晌,发觉七皇子说的约了人在这儿见面还真不是假的,他甚至是约了好几个人!
来的人里,有的满脸憨厚,有的面相精明,有的还能上桌坐小半个木椅,小心翼翼的得一杯茶,有的就干脆坐都不能坐,只侍立着回几句话,头都不敢抬,便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至于他们说的话,因为说的声儿低,台子上的昆曲儿又悠悠扬扬的响着,只能零星听着几个词,大约是些官职和地名人名之类,一听就是外头的正经事。
这……七皇子竟然到了戏园子还要办公事?
难怪这么快就收拾了李大人这个大虎官!
苏妙见状,颇有些肃然起敬,也不敢碍事,自个卸了帷帽,静悄悄的坐着,专心致志的听了一阵儿戏文,直到一场唱罢,瞧着七皇子还在外头忙着,便又将视线挪到了面前的小案。
这种听戏的地方,桌上自然少不了消遣的茶水点心,这种闲磕牙的小食,未必有多好吃,但大多都带一个味儿重。
尤其是苏妙这自小就是清淡饮食养大的,这些个肉肝蛋羹、炸糕甜果之类,吃到嘴里只觉着不是甜的齁牙,便是咸的人口渴,要不然油的发腻。
可她仍旧不肯放过,即便不觉着好吃,也要挨个咬一小口,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七八份小碟,皱着眉头都吃罢了,就只剩下角落的一小盘糟鱼。
苏妙倒是知道这个,是淮州特产的银糟鱼,百姓家里常见。
之所以只在百姓家里,是因为这糟鱼腌成之后,有一股似臭非臭的怪味,但吃到嘴里却香的,讲究的人从来不沾,但吃得惯了便离不得。
尤其是外头穿短衫干活的男人们,配两条小糟鱼就能下一大碗饭。
这个东西吃了,怕是嘴里也要留怪味呢……
可是这次不吃,等去了京城,是不是直到死前,都不知道银糟鱼的味儿了?
苏妙眨着眼睛犹豫半晌,又偷偷扭身瞧了一眼外头的七皇子,还在和一个圆胖的男人说话。
看样子一时半刻且完不了呢,就偷偷吃一小块,然后多喝点香重的玫瑰茶漱口,应当也不碍事?
这么想着,苏妙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小银筷子飞快的夹了一口,匆匆嚼起来。
这个味儿……闻着有点坏了似的,吃得却有些怪,唔,咸臭咸臭的,哎又有点香了,越嚼越香!
苏妙吃得的眼神发亮,吃了一口,没忍住又吃了一口,手下还不忘提起茶壶,给自个倒花茶,偏偏在这时候,屏风外便传来七皇子那熟悉的和气男声:
“妙娘,你来。”
苏妙的动作猛地一僵,手上花茶都洒了半杯去,与此同时,外头魏总管已在外头合起了屏风。
她只来得及匆匆将薄薄的面纱系上,口中的糟鱼都没咽利索,整个人便已出现在了七皇子面前。
七皇子沈瑢倒没注意她的不对,瞧着苏妙过来,便当前介绍道:“这是凤安,魏国公幼子,自小便是我的伴读,年前才因着守孝回了康州,特地赶来见我,往后回了京城,自能常见。”
之前的那些,不过臣仆之流,不必在意,只面前这魏凤安,却是沈瑢视作通家之好的好友,苏妙既在,便合该引见。
苏妙小心翼翼抬眼,只顾着吃糟鱼,竟不知道七皇子对面又换了一人,是一个与七皇子年纪相仿,浓眉大眼,身姿雄壮的锦衣少年。
这少年显然与先前那些人不同,因为他不仅大咧咧的坐在七皇子对面,且还十分自来熟的模样,闻声便笑呵呵的拱了手:“见过小嫂子。”
魏凤安面粗心细,能叫七皇子这般引见的内眷,不论出身如何,日后身份定不会低了,尊一声嫂子,不算亏。
苏妙低头垂眼,小心翼翼上前敛襟,声音都是低低怯怯的:“见过魏公子。”
不敢不低,她怕说的声音大了,露出嘴里的糟鱼味。
好在七皇子也并没有叫她陪客的意思,见面之后,便叫她入了座,接着与魏凤安说起了京城情形。
苏妙也没心思多听,紧紧张张的陪了几句话功夫,便立即寻了个空退下方便——
她得去外头好好漱口!
沈瑢两个倒都没发觉她吃的糟鱼,只是苏妙一走,魏凤安便憋了许久似,低声调笑起来:“怪不得你在宫里清心寡欲的,两位娘娘问了几次,你却连个侍寝宫女儿都不留,原来,是喜欢这种岁数小的!”
沈瑢倒是一愣:“什么年岁小?”
魏凤安瞥他一眼:“不小吗?瞧小嫂子这模样,还没及笄吧?”
“她……”沈瑢话头一顿,扭头看了一眼门外苏妙的侧影,便也有些明白了魏凤安说这话的缘故。
南边人个子本就低些,苏妙又长得纤细单薄,今日出门,衣裳不像府里张扬明丽,但嫣粉芽黄的,都是些小姑娘的鲜嫩颜色,耳边插了一支嫣红的小绒花,毛茸茸的,越发显出几分稚气。
最要紧的,是苏妙最勾人的原本就是一双眼睛,但因刚才戴着面纱,低眉垂眼,没有桃花眸与泪痣的风情流转,叫人惊艳的妖艳狐媚便立时盖了大半,再配着对这外人不好意思般的小声细气,的确很像是小女孩般腼腆。
明白之后,沈瑢便只是摇头:“别胡说,十五总是有的。”
魏凤安见状便也有分寸的不再多提,两人推杯换盏,又换了旁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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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沈瑢坐在马车上,瞧着苏妙,想到方才伴读的调笑,便随口问了:“你多大了?”
苏妙嘴里还偷偷含着香味大的桂花糖:“我是八月十五的生辰,到下月就十五。”
“什么?”沈瑢一向平和的面上,第一次露出几分讶然。
长相妖艳的女子便是如此,风情一露,便会显得年岁比稚嫩型的大一些。
沈瑢一直觉着,苏妙的岁数该与他差不多,谁料竟会被魏凤安那小子说中了。
当真还未及笄?
苏妙咽下桂花糖,她们见着的客人,买瘦马时只有嫌小的,瞧见七皇子这口气,苏妙心下犹豫,七皇子……难不成是嫌她年岁大了?
苏妙心下不安,又哄骗着描补一句:“我是自小被卖,岁数也未必准的,说不得,过了生辰十四?”
说罢,还十分心机的把端娘也拉下水:“倒是与我一起那姐姐端娘大一些,来年就十八了!”
她还故意把端娘说大了一岁。
沈瑢不易察觉的吸一口气,垂了眼,声音都莫名的动摇几分。
“你,好好长着,下月回京,我送你及笄礼。”
作者有话要说:沈瑢(震惊):禽兽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