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2日
今天,是恰巧生日的萝丝在布鲁克林初中待的最后一天。
不是这个受尽欺辱的,几乎每周,书包课本笔盒都要被扔进池塘垃圾桶洗手间的可怜虫终于想通了要转学了。
也不是她在又一次被自己的表姐表哥栽赃诬陷百口莫辩之后,背上了又一道处分,让对她已经忍无可忍的校长终于忍不住要把她劝退了。
而是她终于熬过了这三年的时光,在今天毕业了。
萝丝是两手空空走出学校的。
三年来无数次被人扔掉课本的她这一次终于可以自己做一回主,把那受尽摧残的,布满墨迹,脚印,缺页残破的笔记本丢进了垃圾桶。
从此刻起,她就要抛却那些她曾经也许很在乎,但如今只剩下厌恶的——学业,走向永远不会再用上它们的未来。
尽管她不知道她的未来究竟如何,但萝丝想,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这个亲手把书本扔进垃圾桶的小姑娘,有着一头脏金色的,杂草似的头发,枯黄且没有光泽,错错乱乱地相互纠缠成结,在她左边头顶上还缺了一小片。
那是她的表姐上个礼拜因为某些小事不高兴而硬生生拽走的一撮头发而留下的伤痕。
明明是夏天,她还不得不套着春秋季才穿着的,布着破口的牛仔外套,扣子扣得很整齐,仿佛这样就能遮得住她身上被洗得发黄起球的白T恤。
她的裤子也是牛仔裤,只是比起牛仔外套,这条裤子显然历史更为悠久些,因为它已经被洗得发白脱线。
只是牛仔这种材料毕竟是乞丐穷人的最爱,无论穿了多久,洗了多少次,衣服上那种旧物的感觉也不会太过明显突出。
也许是在兴奋过后,意识到自己和身旁走过的行人们太格格不入,背着个破书包的萝丝显然开始无措,但这不是明显不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回家,事实上,几乎每一次,她都会这样无端的惶恐。
书包上挂着的连链子都生锈了玫瑰挂饰一摇一晃,正如她的心。
她微微驼着背,缩起肩膀,尽管知道街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个无名小卒,但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会不会有人在心底里嘲笑她这个衣衫破旧的丑小鸭呢?
萝丝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会,她的情感却提出了反对。
多年来的生活让她不敢跟别人对视,她很害怕会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嫌弃或者厌恶,虽然说,她已经看到过太多了。
在心里作用下,萝丝瑟缩地低着头向前走,洗的发白的帆布鞋踏在人行道上的瓷砖地上,一步一步。
然而就算走的再怎么慢,意外也总会发生,因为命运想要让它发生。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是我没有看路!”
在撞到对方的那一刻,萝丝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向后窜了一大步。
她低着头,紧紧抿着唇,红色从她布有雀斑的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垂。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又高,是受惊之后,常人会发出的那种声音,却比常人更惶恐而颤抖。
低垂的头让她的视线很受阻碍,她只能看得到对方是一个很魁梧的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
现在西装的白衬衫上已经被撒上了咖啡。
萝丝不敢想象这件衣服要多少钱,总之绝不是她能赔得起的就对了,因为她根本没有钱。
萝丝只希望这是一个善人,能够宽宏的不计较她的莽撞……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可以用今天还没有来得及许下的生日愿望来抵偿。
毕竟两年前,或者三年前,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撞到人之后把对方的衣服弄脏了,要求赔偿时,对方直接放弃了没有钱的她,找到了舅妈,舅妈心疼钱,赔了之后打了她好几个耳光,让她两三天不许吃晚饭……
虽然的的确确是她错了,是她走路不小心,是她活该承受这一切。
可萝丝不想再经历这一切了。
按道理,她已经长大了很多了,这条路她也已走过好多回了,平日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可能是因为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上学了,马上她就可以去工作,离开舅妈家,她太开心了,所以——
“不,没有关系,事实上,这是因为我太急了。”
在萝丝胡思乱想,甚至开始在心底里咒骂自己之时,那个身上被弄得一片狼藉的男人开口了。
很意外,他似乎并不火大。
正因为他听起来还算温和的语气,胆小的萝丝才敢抬起头,看向了面前这个身材颇为健壮的男人。
他带着有些呆板的黑框眼镜,额前有卷毛,脸上带着有些僵硬的,憨憨的笑。
萝丝也露出了有些勉强的笑容,不过比起她在学校里,被欺负的时候被迫要扯出的笑容,她现在的眼睛里的喜悦起码是真情实感的。
不是她不情愿,而是她担心自己笑起来会突出自己右眼短的不行的,卷曲的睫毛。
睫毛不像头发,一旦被烧了之后即便会生长,也长得很慢,萝丝不得不一直顶着这可笑的丑陋的样子生活。
在她微笑之时,她却注意到对方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一直寄人篱下的萝丝对人的情绪敏感到几乎恐怖的地步,她注意到对方湛蓝的像是深海的眼睛里露出些情绪,于是开始惶恐,甚至不敢深究到底那情绪究竟是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就对了。
经历过太多次打骂的萝丝立刻移开了一步,又重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挡住您的路了……谢谢您不计较。”
萝丝可以感觉得到对面的男人动了动喉结,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他拿着咖啡杯的手已经湿了半截,而现在,他抬起了他干净的另外一只手。
萝丝狠狠地抖了一下,她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要后退一步,为那可能落在她身上的一巴掌,可是神使鬼差地,她没有。
她想,她有什么资格躲开呢?反正错的是她,犯了错的人就要受到惩罚,即便被打也是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是她活该。
对。
是她活该。
她在心里这么确定道。
于是她就这样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待着疼痛,大概会是很严重的疼痛落到她的身上。
下一刻,的确,对方那几乎有她一张脸那么大的手的确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却是那样轻轻地,像对待易碎品一样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萝丝瞪大了眼睛,短暂地愣神之后,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滑稽,她面前的男人因此露出了一个颇为阳光的笑容,像阳光一样仿佛能够照亮人的心,他说:“不必说抱歉,真的,你没有错,是我没看路才对。”
说着,他稍微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手,目光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太久,只冲她点了点头,说:“希望你不要因此介怀,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说完,他便端着已经翻了一半的咖啡杯转身朝他的目的地走去。
而萝丝,只直直地用那难以置信地灼热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直到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后才颇为不舍的移开。
她低垂下了头,很颤抖地用手摸了摸自己曾被这个陌生人抚摸过的肩膀,有些激动的攥起了自己肩膀上的衣料。
……
这也许是神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像圣人一样善良的人的宽恕。
萝丝想着,在她布满雀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更为小心走路,但脚步却比往常雀跃的萝丝照常行走过麦克斯的自制小蛋糕店,她书包上的小小的,磨损的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玫瑰饰品因此上下摆动,发出些许杂音。
正靠在窗户口的卡洛琳正扭过头和在里面做蛋糕的麦克斯说些什么,顿挫的语调能透过那小小的窗户传到街上。
萝丝看了她们一眼,脚步略微停顿了一小会儿,或者一瞬间,大概一秒钟都不到,便又放弃了从心里生出的那实在称上是奢望的想法,继续朝前走去了。
可也许是命运吧,或者别的什么,让卡洛琳恰好扭过头,又恰好看见了马上就要走过这小小窗口的小姑娘。
“萝丝!等等!”卡洛琳那颇具腔调的声音传了出来,不管听多少次,萝丝都觉得很不一般。
被呼唤的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干枯不齐的,比起其他要短了一截的头发荡在她的右边脸颊。
卡洛琳从小小的蛋糕窗口探出来,伸手帮她脸颊边的那缕头发挽到耳后,再拉着萝丝那有些毛糙且布满伤痕的手,把她拉到了窗前。
“生日快乐!”卡洛琳笑着说,她的笑很明媚,甚至明媚地过了头,“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路过了呢,你要是就这样过去了,你绝对会后悔你错过的!”
萝丝在那一瞬间甚至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卡洛琳便已经扭过头,冲正在在蛋糕上裱花的伙伴说道。
“好了吗,麦克斯?”她说着,又很闲不下来地,非常得意,好像在求夸奖一样地笑了起来,脖颈上的一串大大的珍珠项链闪着光泽,“她在为你做生日小蛋糕,你等等。这是我们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生日小蛋糕……萝丝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些惶惑。
“噢,‘我们’的生日礼物。”捧着小礼盒走过来的麦克斯把它送到了萝丝面前,扯了扯红唇,脸上满是别扭,“但某些人除了在上面画了只丑不拉叽的麻雀之外,什么也没做。”
“麻雀?”萝丝歪了歪头,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几分鲜活的色彩,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灵动,“还有麻雀吗?”
卡洛琳看了麦克斯一眼,两个人在对视的那一刻脸上都浮现出针锋相对的神色,卡洛琳笑着补了一句:“还有玫瑰,麦克斯特意为你学的噢。”
“谢谢!”从来没有被这么认真对待过的萝丝有些无措的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礼盒,几乎是这才想到要笑,所以才勾了勾嘴角,“你们俩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有些犹豫,好像在斟酌自己是否有问这个问题的资格。
麦克斯愣了愣,和卡洛琳对视了一眼,正当金发女郎抿着唇想说什么时,麦克斯突然笑了起来,打断了她。
麦克斯红唇一勾,冲街对面努了努嘴,单手叉腰,半靠在小桌上:“喏,因为那个辣小伙,我想勾搭他,但卡洛琳说他长得像她的童年偶像美国队长,死活不肯让我去。”
萝丝心里觉得卡洛琳刚刚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但她向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好友,于是只听话地朝街对面看去,而此时,卡洛琳有些尖锐的嗓音也荡入了她的耳中。
“他真的很像!”卡洛琳有些气恼的说道,她一激动,脸上就立刻浮出红色来,“我不能让你去上我爷爷辈的人!还有!你不能在萝丝面前说这些话!!”
“噢,得了吧,萝丝她什么都懂!”麦克斯翻了个白眼,嘴唇下撇,一副受够了的样子,“而且那个男人天天这个时候在街对面喝那仿佛刷锅水的咖啡,还盯着我,要是没看上我,那才奇怪。”
卡洛琳一撇嘴,手一摊,白眼翻的比麦克斯还厉害,身上那股麦克斯形容的‘有钱白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不能说明什么!万一他是因为想吃蛋糕但迫于健身压力克制自己呢!”
纵然见过不少次他们吵架的场面,但生来就不会应对这些的萝丝还是尴尬茫然地左顾右盼,仿佛这就能降低她在这场争锋当中的存在感一样。
“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说的那个人好像在朝这边来……”
细若蚊蝇的声音成功的让麦克斯和卡洛琳停止了争执,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正在过马路的英俊青年。
卡洛琳倒吸了一口凉气,麦克斯立刻把手伸出了窗口,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扔给萝丝之后,就完完全全地关上了窗户。
萝丝看看那个逐渐逼近的人,又看看身后已经关上的窗户,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蛋糕和牌子,想拔腿跑的时候,金发碧眼的俊朗小伙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萝丝翕动了一下嘴唇,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病态的脸迅速地蒙上一层红。
面对站在她面前高大帅气的男人,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她只能发出些含混不清的音调,而随即,似乎是觉得这太滑稽,她立刻闭上了嘴。
站在她面前的金发男人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最终,对方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没有忽略在他做出这个举动后,萝丝骤然一缩身子的条件反射。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动作。
他只轻轻地把萝丝怀里的牌子拿出来,挂在了蛋糕窗口紧闭的窗户上。
萝丝抬头,看见金发碧眼,宛若米开朗基罗手下最完美的雕塑被上帝赋予了人格与色彩那样俊朗无双的男人正冲她微笑。
天呐,他真的好像美国队长!!
萝丝瞪大了眼睛,在内心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