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到天亮,刚刚还记得清清楚楚的美梦,等三丫起来便忘得一干二净,她有些遗憾,本来还想跟她娘分享一番的。
美梦虽然记不得了,好心情却留了下来,推开门,今天又是大晴天,她笑眯眯地给院子的人打招呼:“早上好啊我亲爱的家人们。”
正在劈柴的王大贵手一歪,一斧头劈在了垫着的石头上,砰的一声,把三丫吓了一大跳:“爹你干什么呢?”
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热情的问候,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自家闺女三岁的小身板,又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手滑了。”
与之相反,小孩子却觉得这话十分新奇,老三当即怪腔怪调地学了句:“早上好啊我亲爱的妹妹。”
三丫冲他点了点头:“学得蛮好的嘛!”
又被夸奖了,四岁的小鬼头立刻开心起来,恨不得满世界卖弄,他蹭蹭蹭地跑进厨房:“早上好啊我亲爱的娘。”
李秀娘吓得手一抖,一大勺盐全抖了下去,她赶忙补救:“你个混小子,待会儿找你算账!”
与此同时,老二红着脸对着三丫小声道:“你不能这样说,有辱斯文。”
三丫伸了个懒腰,觑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家伙小小年纪却是个老古板,她心情不错,也愿意跟他小小地探讨下:“那你说,什么叫斯文啊。”
小古板神色一肃:“斯文,是指品德高洁的读书人。”
“那不就结了,我又不是读书人。”
“怎么不是呢,你认的字比我还多,是我们家最有学识的人,比书塾的夫子懂得还多!”老二瞪大了眼睛,一脸委屈:“我启蒙还是你教的,你忘了吗?”
……我还真忘了,三丫心道,但这话可不能现在跟他说,见他这副伤心的样子,她赶紧补救,清了清嗓子:“那我就重新教你,你记住了。”
“早上好我亲爱的家人们。”
“中午好我亲爱的家人们。”
“晚安我亲爱的家人们。”
“以后打招呼就用这个句式,对象不限于家人,同学,夫子,朋友等等,只要是关系亲近之人,都能用,知道了吗?”
小古板呆呆地立在那儿,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让她心中十分满意:“你说话啊,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三丫点头,目光看向旁边,老大立刻乖觉地学上了,声音十分紧张:“早上好啊我亲爱的妹妹。”
“下次记得放松点啊。”
“保证放松。”
目送妹妹离去的背影,老大总算松了口气,兄弟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解脱。
好在,这件荒唐事在李秀娘坚决的态度下镇压下来,一家人坐在饭桌上,三丫闷闷不乐:“娘,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啊?”
“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多去别人家看看就好了。”李秀娘神色复杂,想了想哄道:“不是说要去找小油她们玩吗,吃饱了让哥哥们带你去,好不好?”
想到今天又能见到漂亮姑娘了,三丫这才收起不高兴,冲哥哥们笑了笑:“那就麻烦兄长了。”
老二红着脸,赶忙摇头:“不麻烦不麻烦。”只要妹妹不跟他说那些让人害臊的话,他做什么都可以。
老大也一样,他跟他爹性子差不多,说不来那些话。
只有老三哀嚎一声,今天他被娘狠狠收拾了一顿,还勒令他不准再学三丫说话,这比挨打还难受。
一听到三丫要去找那些丫头片子玩,他更难受了,他可是男子汉,凑在女人堆里是会被跟班说闲话的!
刚吃完早饭他们就被李秀娘轰出门了,四个萝卜头走在路上,三丫兴冲冲地摇着龟壳,突然瞥见老三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回事。
他将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要是他们嫌弃我,不做我跟班了怎么办?”
只见他淡淡的眉毛都快揪成一团了,看来是真有这方面的顾虑,三丫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力气这么大,打架还这么厉害,成天喊打喊杀的,他们就算为了小命着想,也不会跟你翻脸的。”
“你说的有道理。”四岁的小鬼头很好哄,一句话就让他精神起来:“我现在就叫上他们,一起去,看谁敢笑话我!”
说完,他便噔噔噔地跑走了,速度很快,转眼间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不一会儿,全村都响起了他摇人的声音:“石头,柱子,狗蛋……”
三丫不禁感叹:“咱村的小孩儿,名字真有特色。”
“什么叫特色?”老大老二茫然,醒来后,三丫说话越来越奇怪了。
“又潮又土,呼之难忘。就像我这名儿,多有意思啊,我还没见过天底下有第二个叫这名儿的人!”她嘚瑟起来。
话音刚落,他们正好经过一户人家边上,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三丫,别抠泥巴了,回屋吃饭!”
三丫整个人都不好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改名!”
身后的俩兄弟对视一眼,捧腹大笑,笑声传出老远,感觉这一路都不无聊了。
一路上有说有笑,时间过得很快,八婶住在村边的一座山坡上,离他们家挺远的,距离王家村的书塾倒很近,周围没什么人家,十分安静。
三丫看着脚下的坑坑洼洼的上坡路,终于明白她娘昨晚为什么嘱咐他们小心点别摔了,坡度很陡,路面还有沙子,她刚刚走了一小段,差点儿滑了下来,连忙蹲下来将重心放低,这才勉强稳住,看来八婶家确实不富裕。
老二正要自告奋勇,背妹妹上去,身后突然呼啦啦来了一堆人,原来是老三领着他那一大伙的跟班,追了上来。
“我来背我来背。”他嚷嚷着要抢活,老二自然是让他了,他自己身子弱,上这个坡指不定会喘成啥样。
老大笑嘻嘻地拉了他一把:“走走走,上去就好了。”
最后,还是小油听见动静,下来将三丫背了上去,小一点的小盐小酱嘻嘻哈哈地跟在她们身后,看得出来她们十分高兴。
一伙人热热闹闹地上了坡,坡上是块大平地,小小的院子用长短不一的木棍围了起来,听见外头的动静,有个中年妇人推开门走了出来:“是小蒜啊,吃饭了没?”
“吃了,八婶我们来这里玩。”老大老老实实地打招呼,说完他看了眼三丫,希望妹妹不要跟别人说那些奇怪的话。
三丫自然不会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不着调的话,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八婶,我找小油姐姐玩。”
他们说话的功夫,老三已经带着跟班上山耍了,八婶家背靠着一座山,虽然正值隆冬,上面光秃秃的,但对男孩子却有致命的吸引力,他们各自捡了一根棍子,玩起了山大王的游戏。
“唉,三丫也来了?”妇人立刻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上前抱起三丫:“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听说你被大富家的小子砸伤了头,可怜见的,现在还疼不?”
“不疼了。”三丫绷着身子坐在她怀里,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她娘以外的人这么亲近。
“小小年纪,你受苦了,好在老天长眼,那混小子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糟了报应……”八婶一边絮叨,一边招呼人进院子。
三丫好似闻见一阵令人安心的味道,有点像她娘身上的味道,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八婶,小茶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她?”
“还在睡呢,她年纪小,觉多着哩,你跟她一样大,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八婶让大女儿去端果子出来吃。
三丫看着小油姐拿出来的拐枣,心中皱起了眉头,面上却笑着道:“我想着要找姐姐们玩,睡不着呢。”
看来八婶家日子过得并不好。
“八婶,我八叔呢,爹让我把这个给他。”老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我爹说了,里面装的是跌打酒,腿受伤的人用这个揉搓能好受些。”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咧嘴一笑:“我跟我爹去年找木料摔了一跤,用的就是这个,可管用了。”
“欸你爹就是客气,小孩子来家里玩还带什么东西啊,快拿回去。”八婶一手抱着三丫,一手拿起酒壶想塞回孩子手里,老大却扯着老二跑出了他们家,一边喊着:“三丫我们回的时候来接你。”
八婶一阵气闷,又将主意打到了怀里的娃娃身上:“三丫,回的时候把这壶酒带上,告诉你爹,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八叔用不上这种好东西。”
三丫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弯腰抓了一把拐枣,手爪子软绵绵的,不一会儿便全掉光了。
见状,八婶看着怀里的小豆丁,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等我有时间,专门跑一趟吧。”
跌打酒做起来又费钱又费精力,对伤筋动骨有奇效,在村里可谓是十足的好东西,要是摔了得心疼死。
三丫嘴角微翘,状似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好吧。”
“欸你这小丫头还生气了,八婶是怕你拿不稳,等你多吃点饭长了力气,才可以给大人帮忙。”妇人点了点她额头,笑着道。
又逗趣了一会儿,八婶才把怀里的娃娃放下,忙活去了,屋子里除了五姐妹就没有别人,看来八叔不在家。
小茶也被姐姐叫醒了,她揉着眼睛被姐姐带到三丫面前,见三丫来了,立刻笑开了。
姐姐妹妹们玩在一起,三丫这才晓得村里的女孩子们平日里都玩什么。
几个姐妹蹲坐在屋后的檐下,几片碎瓦,津津有味地玩起了过家家。
草叶子当菜,枯树叶做荤,石头当硬菜,沙土当米饭,随意折两根细棍子做筷子,本来不屑一顾的三丫,渐渐也跟着玩出了乐趣。
主要是氛围,她在心里这么给自己挽尊,嘴上却乐开了花:“我来你家做客了,都有什么好菜啊?”
小茶坐在她对面,今天轮到她当娘,姐姐们当孩子,可把她高兴坏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菜可多了,做好了……”
她学着她娘的派头,正要使唤姐姐们端菜,院子里却传来一阵动静,没一会,八婶把大一些的女儿喊了出去,本来坐满了人的“家”,只剩三丫和小茶。
“你们一定要回来哦。”小茶渴望的眼神让姐姐们一阵心软,小油赶紧向小妹保证:“一定是娘让我们干活呢,干完活一定回来继续玩。”
游戏暂停,三丫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干脆拿出了龟壳,摇给小茶看:“你听,这声音好……”
话说到一半,她神色一顿,闭上了眼睛,突然跳了起来,激动地看向小茶:“你们家要发了!”
……
另一边,院子里的来了好多人,都是大人,而且还是村里的生面孔。
领头的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满脸横肉,眼神比山上饿狠了的狼还要凶狠:“赶紧给钱,否则,你家男人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外头山坡上玩的孩子们远远看见,老二机灵,赶紧让人去喊大人来:“就说外村人欺负八婶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孩子应了一声,立刻抄近道,飞一般地跑下了山,他是他们那伙人中跑得最快的。
事实上,早在这伙外村人进村时,便有村人注意到了,王家村虽然平日里吵吵闹闹,对外却十分团结,见他们上了老八家,早有村人通风报信,去请六叔公过来。
当老人被人扶着爬上了山坡,院子里已经闹了起来,他们赶紧走了进去,六叔公气没喘匀就问道:“发…发生什么事了?”
见他来了,八婶像是看见了救星,急忙上前搀扶,在妇人的哭诉中,事情也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老八自瘸了一条腿后,在家整日郁郁,去了一趟城里后,不知怎的,竟染上了赌瘾,整日流连在青楼赌馆,赢了就去招妓,输了便回家要钱。
一开始还是赢多输少,他尝到甜头后,越赌越大,后来越输越多,渐渐的,家里的积蓄赌没了,又拿田契去抵押,田也输光了,又去向亲朋们借,到如今,知道这事儿的人家都不借给他了。
没想到最后赌红了眼,竟然用性命做赌,赌场里的人看惯了这伎俩,自是同意,就等着这人输了,上门要挟拿钱呢。
这世间,就没有真正不怕死的人,等刀真正架在了脖子上,一个个的都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来。
打头的凶悍汉子轻蔑一笑,拿出一张欠据:“这上面都有你男人的按的手印,欠我们十两银子,你不会想耍赖吧!”
十两银子?场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一年到头在地里辛苦劳作半辈子都不一定能攒下这么多!
八婶更是绝望,他们家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这段时间的吃的米都是借的,哪里有这么多钱还赌债?
见她面如死灰,对方咂了咂嘴:“你们家又不是还不起,作这副样子给谁看啊?”
“您行行好,我家真的没钱了,您大人有大量,通融通融……”妇人哭红了眼,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村人不免别开头,心中直骂老八那个混账东西,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婆娘。
但是,可怜归可怜,让他们掏钱帮忙还债是不可能的,谁家的钱都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扣出来的,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更何况这是赌债,这次他们凑钱还了,下次老八那混账还敢,因为赌钱家破人亡的例子可太多。
正在众人以为这家要散了时,赌场的人突然笑了笑,指着旁边面色苍白的小油,缓下了语气:“这不是可以还债吗?”
“正好城里的朱老爷想娶第九房小妾,我跟你说,这可是难得的造化,你女儿嫁进去,就成了太太,不比跟着你在地里刨食强?”
见这妇人犹自不肯,他脸色一变,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凶相尽显:“要是舍不得女儿,你男人可就活不了了,回去我就剁了他,有字据在,就算你告到官府也不占理!”
说着,他让人拿出一小包东西,一把扔在地上:“这是你男人的小指头,今天要是还不上债,剁的就不是这点东西了。”
八婶爬到那包东西前,打开了油纸,吓得一声尖叫,惊慌脸,一截指头掉了下来,上面的血都黑了,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禁退后一步,看向那人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惧怕。
虽然他们为了争山争水也跟邻村斗殴死过人,但这般□□裸的谋财害命还真没遇到过。
一番威逼利诱,八婶好好一个人,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抬眼看向面色仓惶的大女儿,张了张嘴:“小油……”
正在她想为命运妥协时,屋那头突然冲出两个小小的身影:“慢着!”
作者有话要说:肥章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