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天的大太阳,原本厚厚的雪也早已化净,大地露出了她原本的面貌。
三丫抱着龟壳,一路走一路摇,不时还停下来,神神叨叨的,把三兄弟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没好全。
特别是老三,心头更是难受,要不是三丫让他蹲下,砸中的就是他了,他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想着要对三丫比之前还要好。
因此,当三丫说要去大鼻头家看看时,他当即冲了出去:“我知道在哪儿,我给你带路。”
老大老二面色踟蹰,那家人刚被自家分了田,要是看见三丫,不会打她吧,正想劝她别去,可转眼功夫,老三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他们赶紧跑了上去。
三丫收起手中的龟壳,笑眯眯地看向身旁欲言又止的老二:“你们放心,我就是过去看看,不惹事儿。”
这家人跟自家有仇,她只是想多掌握一点他们的把柄,日后也好应付。
路上老二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生怕妹妹被欺负,甚至将他爹以前在家的窝囊相,都对妹妹说了一遍。
孰料,三丫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这事儿我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的?”老二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上午他爹诉苦的时候她不在啊。
三丫晃了晃手中的龟壳:“它告诉我的。”
她刚说完,对面突然出现一伙小萝卜头,个个手里攥着一个布兜,看见老三,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老大,去不去摘拐枣?”
“哪儿的拐枣?”老大老二对视一眼,顿时觉得不妙,不会是他们家发现的那棵拐枣吧!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一说,对上了,两人气呼呼地瞪着他们:“谁告诉你们那里有拐枣的?”
“是大鼻头,好几次都拿着一大把拐枣回来,我们就跟着他,找到了那棵树。”其中一个小萝卜头吸了吸鼻涕:“老大,要不要一起去,好大一棵呢!”
一听是大鼻头暴露的,他们有再大的气也使不出来了,毕竟,这人都疯了,他们又不能把人打死。
这般想着,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老子打死他!”
这声音,不是老三是谁,这家伙可不管疯子不疯子的,当初要不是有人拦着,年三十那天人早被他打死了。
老三这话把那些萝卜头们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大,还去不去啊?”
“大鼻头也在那?”
“在…吧…”
“走!”话音刚落,人便跑了出去,只是,很快他又跑了回来,背上三丫,这才哼哧哼哧地跑远了。
“报仇就算了,你真打死他,事情就麻烦了。”路上,三丫告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
“但是他砸死了你,我打死他一次,这才公平。”老三撅着嘴,不服气。
“我活得好好的,你才死了呢!”三丫气呼呼地拧他耳朵,竟敢咒她死了。
“你现在没死,但是之前明明死了。”老三被拧疼了也不叫,只是晃着脑袋想甩开她的手。
两人一番争论,最后,三丫才算是搞明白,合着这丫的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死啊,白费她口水跟他争!
“今儿个我就好好教教你,听清楚了,死亡,就像这些树一样,伴随着枯萎,腐朽,最后消失不见。”
“人死了,就喘不了气,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上的肉会慢慢变臭,最后被蚂蚁虫子吃掉,就连骨头,时间久了,也会化作一把黄土。”
“一个人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就算你想见他也见不到,知道了吗?”
她想描述得美好一些,免得吓到这个四岁的小鬼头,但这事儿怎么说都跟美好不沾边,说成这样,她已经尽力了。
听完后,老三突然沉默下来,正在她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之时,这丫的突然蹦出来一句:“我讨厌大鼻头,见不到他就见不到吧。”
三丫:“……”合着四岁的他一定要背上人命是不是?
她张口想说人命关天,不可轻视,但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幅尸山血海的画面,鼻尖仿佛闻见了阵阵血腥之气,眉头一皱,赶紧掏出龟壳攥紧,这才恢复清明。
老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那念叨待会儿要怎么给她报仇,听得她一阵烦闷,恼道:“停停停!”
四岁的小鬼头手一挥,尽显大将风范:“我不累。”
“你不累我累。”三丫挣扎着落了地,叉腰,气呼呼地往前走,突然回头瞪他:“你要是成了杀人犯,连累到我娘,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见她真生气了,老三赶紧跑上去,别扭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两个身高相差无几的小萝卜头,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看完全程的老大老二都不想理他们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大,拐枣树下并没有大鼻头,四人同时松了口气,老三心情复杂,但他不想跟三丫对着来。
拐枣树下来了许多人,都是村里的小孩儿,一边吃一边捡,地上已经被他们捡得差不多了,三丫仰头一看,树上还挂着一些,在阳光下,果肉透着橘黄的光晕。
她嘴里口水开始泛滥,不知为何,醒来后总感觉馋着馋那,特别是甜食,一想到那口滋味,她便控制不住,哈喇子已经流了一地,实在是丢人。
老大他们找来了一根细长的棍子,晃晃悠悠地举起,落在树梢上,很快便有一大串拐枣落了下来。
当然,同拐枣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大堆木屑,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紧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喷嚏咳嗽。
三丫看到一串落下来的拐枣,果肉饱满,颜色正好,正要捡起来,却被另一个人抢先了。
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对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噔噔噔地跑到了另一个跟她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姑娘旁边,得意地向她炫耀手中的拐枣。
三丫站在原地发起了呆,总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她娘抱过的人嘛,她娘说过,是八婶的小女儿。
一直跟着妹妹的老三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见三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他想都不想,立刻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抢过那串拐枣:“这是我们的!”
小女孩儿立刻哭了起来,哭声很快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没一会儿,她们一家五姐妹都聚了过来。
最大的那个看着有十五六岁,应该是场上年龄最大的人,她看上去跟其他孩子迥然不同,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也都长开了,皮肤白净,长相清丽,是三丫醒来后,看见的第二好看的人,比她娘也就逊色一点点罢了,她在心中如此说道。
被抢走拐枣的小女孩儿站在那儿仰着头,哇哇大哭,身上破旧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见姐姐来了,忙扑到她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老三第一次遇见这情况,他很少跟村里的女娃打交道,见对方哭成这样,干脆重新捡了一串拐枣,递了过去,不耐烦道:“给你,别吵了!”
三丫实在看不下去,上前,看了眼老三:“你这样不行的。”
见她愿意搭理自己了,老三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献宝似的将那串拐枣送到她面前:“我帮你抢回来了。”
“谢谢你哦。”三丫见他笑得跟小傻子似的,心头一软,也不好一直打击他,好歹是自家人,一颗心也一直向着她。
她接过那串拐枣,转手递给正在哭的小女孩儿:“给你,别哭了。”
年纪最大的小姑娘冲三丫笑了笑,将三岁的妹妹抱了起来:“是秀婶子的闺女吧,真懂事。”
她摸了摸三丫的头,柔声道:“这串拐枣是你们打下来的,小茶不懂事,我替她向你们道歉。”
没想到这位姐姐人长得漂亮,性子也这么温柔,三丫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方有些惊讶,很快便笑着道:“我叫小油,这是小盐,小酱,小醋,小茶。”
她们的名字是家里人请学堂的先生帮忙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惜的是,小柴小米都夭折了,没能长大成人。
此时,老大他们也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小油姐。”
分家前,王大贵要去城里做工,李秀娘要下地干活,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王婆子,便经常把双胞胎放在他八婶家,让小油帮忙看着。
因此,双胞胎跟这个姐姐的关系还不错,分家后,两家住得远,八婶家又出了事,上门的次数少了,老三才不怎么认识她们。
小油笑着应声,见他们两手空空,又给他们分了几个布兜:“用这个装着,要挑好的捡,知道吗?”
“我们晓得的。”老大挠挠头,问她:“小油姐怎么在这里?”
来这里的都是小孩子,最大的都不超过十岁,都是贪嘴才跑来的,她这么大出现在这里确实有些奇怪。
小油面色有些尴尬,老二赶紧扯了扯哥哥的袖子,抿嘴,小声道:“我们接着打拐枣。”
说完,又转头冲小油道:“小油姐,你们在地上捡就好了,我们家吃不了这么多。”
初一那天八婶来家里借米,他也看见了,无意中听了一耳朵,八婶家去年收的谷子都拿去抵债了。
小油抱着妹妹,沉默下来,就连小茶都不哭了,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大姐,她这才回过神来,强笑着道:“那就谢谢小葱了。”
小葱是老二的小名,老大叫小蒜,老三更惨,连小名都没有,三丫叫他老三,全家人也就跟着这样叫。
王家村规定,男丁满十岁才能上族谱,取的名不仅要符合字辈,还得暗合风水,得在开祠那天专门请风水先生来,因此,兄弟仨的大名一直都没定下来。
至于三丫,她生来身子骨弱,听说越贱的名字越好养活,王大贵和李秀娘就随大溜,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她自己却觉得这名儿挺好的,很有个性,所以一直没改,叫到了现在。
之后,两家人一起分工合作,将树上的拐枣都敲了下来,所有人都捡了满满一布兜,当然,品质最好那些的都在三丫他们兜里。
等捡完,日头也偏西了,金黄的日光斜斜地照在身上,影子被拉长,大家一起心满意足地回村,一路上打打闹闹,也不觉得累。
三丫走在一堆小姑娘中间,旁边是跟她同龄的小茶,接触多了才发现,八婶家的孩子都挺好的,就连最小的小茶,也不像她印象中的三岁小姑娘那般爱哭闹。
“三丫姐姐,这个给你吃。”小茶举起一只手,上面捏着她折了一路的拐枣,那些小种子都被她折干净了,只剩熟透了的果肉,看上去就很甜。
“啊――”三丫张开嘴巴,勉强收下了这份善意:“好次。”
小茶抿嘴笑了起来,颊边露出了两个小酒窝,两个同样大小的手牵在了一起,嬉笑着向前跑去。
在村口分别,一直到吃晚饭,三丫心情都很好,打算明天就去找她们玩,她把嘴里的饭咽下:“娘,我明天要去八婶家玩。”
“怎么突然说要去她家玩啊?”李秀娘神色诧异,以为这小醋精还在计较她初一那天抱过她家小女儿的事儿呢。
三丫将今天去摘拐枣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冲她娘甜甜一笑:“小油姐长得真好看,但还是比不上我娘。”
小丫头油嘴滑舌,王大贵不禁咳了一声,饭桌上的其他三兄弟也觉得一阵腻歪,纷纷抗议:“小油姐比娘漂亮多了,三丫你眼睛瘸了吗?”
本来也觉得腻歪的李秀娘也不觉得她闺女人小鬼大了,她将盘子里的肉一股脑夹在三丫碗里,在三兄弟的一片哀嚎中说了句:“叫什么叫,妹妹伤了头多吃点不应该吗?”
“还有,明天你们将三丫送去八婶家,仔细点路上别摔了。”
三兄弟嚎得更大声儿了。
一家人吵吵闹闹,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大人端着油灯将灶火烧热,地龙携带着滚滚热气,孩子们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