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国子监正式启学上课的日子,李时居提前赶到国子监大门外,想在入学前找到陈定川谈上一谈,但是直到钟响前,也没见到那人颀长的身影。
没办法,只能先随众进学堂。
时值初夏,白天已经很炎热了,他们这一大群新入监的学子还没分班考,相当于读学前预科班,被安置在太学门内的一座抱厦里听讲。
室外的月台上吹来习习凉风,驱散了暑气,霍宜年帮李时居占了靠窗的座位,有了上回考白衣试的经验,陈定川指不定就会从哪个廊下漫不经心地踱出来。
她背着包袱走过去,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在看谁呢?”霍宜年在她眼前挥一挥手。
但李时居并不打算告诉霍宜年,只是轻声道:“我想起了时维堂兄,入宫当皇子伴读前也在国子监中念了几年书,那时候他大概也在这间屋子这片月台上和旁人高谈阔论过,谁也没想到,如今武德侯府就变成这样了。”
霍宜年有点唏嘘,口舌笨拙地安慰道:“时居兄不必再回望前尘,皇上没发落,说不定是好事呢。”
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音华直接上弘武馆,不参加内班考,文柏兄直接进内班正义堂……你可知道同是内班,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有什么区别么?”
李时居回过神来,“难道不是随便命名的?”
霍宜年摇了摇头,“正义堂主讲经义,掌领国子学生业进士者,崇志堂又称四门馆,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为生及庶人子为俊士生者,广业堂重实践,除了典籍之外,还教授律学、书学和算学,依你我出身,大概是崇志堂中人了。”
李时居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广业堂听起来倒挺有意思。”
霍宜年哭丧着脸敲了敲手边的七八册《大邾律》,有三块垒起来的砖头那般厚实,“广业堂虽有趣些,但不利于仕途,再说咱们无论进哪个堂,习射、习字、算术必然少不了,《四书五经大全》《大邾律》《御制大诰》这些都得熟背,唉,我就不像你和文柏兄,是天生的读书料子……”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国子监课业繁重,李时居却被过道另一侧涌进来的几名考生吸引。
他们没换澜衫,还穿着家中的轻薄丝衣,正对着一个刚进门的落魄老监生指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咋咋呼呼的声音极大,言语间满是嘲笑和不屑。
李时居眼神好使,能看见老监生的褴褛的包袱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应当是他的名字——从志义。
好生眼熟,她记得那天国子监彩亭的白衣试榜上,拔得头筹的就是这个名字。
李时居用胳膊捣一捣霍宜年,“那些大声说话的都是谁?”
霍宜年左顾右盼,眯起眼认了半天,压低了嗓子和李时居说:“他们几个都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那个穿绿衣的,长宁街上的香粉铺就是他家产业,还有帽子上镶了和田玉的那个,是辽西首富家的公子……这种人能进国子监,我也感到很诧异。”
李时居却明白了,他们几个必然是从锦衣卫手里买来的入监名额。
啧,看来那日她在天香酒楼听到的都是真的,陈定川端方公正的名声在外,最后不还是和江德运达成一致意见,允许这种买卖暗地存在吗?
不过顶着三皇子钦点的俊秀生身份,她自然也没少引起其他监生的注目和猜测,好在有霍宜年这个承恩公家的小公子坐镇,大伙儿心头有疑惑,也不敢当真跑到跟前去问个所以然来。
索性图个清静,在一片“久仰久仰”“失敬失敬”的恭维声中,李时居悠然自得地埋首翻看手头书册,守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外头有什么动静,反正不相干。
头一堂由学正讲课,主授礼学,说是讲课,其实也就是领着诸生一起熟读记诵朝廷颁布的经史律诰。
按照要求,今日过后,每三日需至讲课先生面前背书一次,如果背诵不过熟练流利,便会受到惩罚。
堂下一片长吁短叹哀鸿遍野,李时居叹了口气,必须尽快把一目十行技能搞到手。
想到那个和原书中似乎不大一样的三皇子,她心情很复杂,不由涩然闭了闭双眼。
从抱厦出来已经快到晌午时分,李时居看见月台下一闪而过一道熟悉的背影,忙谢绝霍宜年上外头吃饭的提议,提起衣摆便朝敬一亭方向追过去。
“三殿下!”她看周遭没人,才敢唤出了声。
日头毒辣地叮在天灵盖上,那人停下脚步,笔直的身子转过来,眸中透出带着一丝狐疑的金碧气象。
“我想……”李时居眨了下眼,还在琢磨如何展现自己拜师的诚意。
陈定川却不紧不慢指了指不远处敬一亭的厢房,“进去说吧。”
她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恰好正是馔堂放午饭的时候,无人留意三殿下和他钦点的俊秀生走进了同一间屋子。
李时居向来不是磨磨蹭蹭的性情,陈定川刚在案桌后坐下,她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学生想拜三殿下为授业恩师。”
对面的人听了,唇角微微牵动,然后淡声回答:“不行。”
李时居吸了口气,暗道还好做足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陈定川是第一志愿,这不妨碍她还有第二志愿和第三志愿。
但在此之前,她还是打算争取一下,于是侃侃辩道:“听说是殿下亲自推荐学生入监,学生也读殿下严谨认真、开放包容的读书态度十分敬仰,若有机会能忝列门墙……”
“正是因为我举荐你为俊秀生,所以更要避嫌,”陈定川出声打断她,“何况,我先前也没当过监生的授业恩师,虽然是国子监的监事大臣,只是偶尔来此讲一讲学罢了,学问上也不甚精通,不能同祭酒和诸位司业、学正相比,只怕误了你的前程。”
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被拒绝了,李时居有些气短,将话题重新绕回昨日未说完的那句上,“殿下究竟为何要举荐我?”
陈定川眼波一动,没有立刻回答。
说白了,不过是白衣试那日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被命运砸中的一个玩笑那般,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将那个名字写下,哪怕崔墨不赞成他的文章,也执意要上报天听呢?
是惊叹于那晚马车上他忽然挑帘闯入的大胆吗?
还是困惑于天香酒楼那次到底被他听去了多少?
桌案上的香炉生出袅袅白烟,将他默默沉思的面目隐去,那份从容清贵却被衬托得愈发明晰。李时居微微睁大眼,又一次问他:“殿下又要逃避问题吗?”
“不是,”陈定川抬眸,含糊着找了个借口,“因为你是侯爵府的族亲……我曾经受武德侯和时维兄照顾,听闻李家眼下就只剩一对母女支撑,我……帮不上什么忙,心中惭愧,既然能扶你一把,也算尽心了。”
好吧,原书中没有多少李家和三皇子关系的描述,李慎和李时维的倒戈也是在最后关头,她分辨不出他话中真假,只能勉强认下这个缘由。
眉目舒展了几分,她坦然改换第二志愿,朗声问道:“那么请三殿下送佛送到西,为我寻一位先生吧。”
此人像块黏人的膏糖,还真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本事!
陈定川无奈地将手中簿册翻了翻,报菜名似的凉声道:“国子监正四品祭酒崔墨,你已经见过了,正六品司业王仪主授四书,从六品司业别景福主授律学、书学和算学,另外还有绳愆厅监丞一人,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掌馔一人……”
连掌馔都搬出来,敷衍的意思十分明显,李时居奉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落落大方地等他念叨完,然后诚恳道:“霍公子在崔祭酒门下,文柏兄则忝列王司业门墙,那我能选别景福别司业吗?我记得他同我堂兄年岁相仿,亦是昔日同窗,烦请三殿下为我美言一二。”
“好。”陈定川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李时居莞尔一笑,含糊地一拱手,就施施然往厢房外去了。
先前打听过,这位别司业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去年才被提拔为从六品,任广业堂堂主,出身清流小吏家庭,于朝中几大势力均无勾结,为人应当还算公正。
而且在他主授的科目里,算学、律学都是李时居前世有功底、自信长于别的监生的科目,作为她拜师的第二人选,再合适不过。
她走后,空气里飘荡这一股寥落的气氛,桌上烟炉还在燃着,窗外的日影已经移到下半晌,光线有些敝旧,弥漫在香烟里,像呛人的金灰。
陈定川重新又看了眼桌上的新监生名册。
是他刚刚拒绝得太快了吗?可这个李时居神色之坦然,也丝毫没有拜师的诚意,显然是早就做好了改投别景福门下的打算。
等等,难道此人原先的目的就是为了别景福,上这儿来恳求一番,就是为了让他以三皇子身份,在旁人面前帮他说好话吗?
心中无端涌起的愤懑,是他二十四年波澜不惊的人生中,来极为罕见的情绪。
陈定川缓步走出门外,对着抱厦那边攒动的人头凝望片刻,才疾步走向前殿,唤来守在门外的崔靖。
“那个李时居,我怀疑他不一定是武德侯族人,”他抬起乌浓的睫毛,平静地拉长了话音,“明日戌时后,请江指挥使到川庐商谈国子监名额贩卖一事,届时北镇抚司衙门必然没几个锦衣卫留守,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时居,然后亲自去暗中护卫好他和武德侯安全……另外,我要知道他们俩都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