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段承铮睡了很久,等他一觉醒来,飞行器已经快要开进荒蛮境内了。

窗外并不是一片漆黑,繁星闪耀着,向舱内投进微薄的光亮。

他艰难地坐直身体,一块带着温热体温的寒玉骨滚入他怀中。他有些懵的抱住东西,偏头朝船舱内有光的地方看去,沈泯山正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电钻在她的金属义肢上动手脚,见他醒了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视线上下打量着他。

段承铮看见她的义肢,倏忽想起梦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又忆起在科德公司那个光球说的话。他见她不欲遮掩,干脆走到旁边坐下,低头多动症般摸着沈泯山的工具,漫不经心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随后又补上一句:“比较小的时候…。”

沈泯山拿过螺丝刀打开义肢外部的活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猜他可能想起了一些事情,并没有抬头,淡淡“嗯“了一声,专心给义肢换上零件,“但是我都不记得了。”

段承铮见她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心头不知怎得抽痛了一下。

他缄默了很久,久到沈泯山改完了两只义肢,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抿抿唇,声音低哑,细听则带着颤音,“你…愿意和我讲讲你的事吗?”

沈泯山手头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忙碌起来,打开光脑上真理遗迹找图纸去了解一些装甲与载具的构造,她必须要完全理解整个机械的原理以及构成才能控制黑皇后构造出她想要的东西,是故没办法分神回答段承铮的问题。

但她却也没有拒绝,一边打开建模软件把图纸上的组件复刻,一边在段承铮忐忑的等待中应答:“可以,你问我答。”

段承铮垂头掰响十指的关节,过了一会儿,抬眼看着认真建模的沈泯山,打量她样貌平庸的面具,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到底是谁,音色低沉而磁性:“你的腿,什么时候换的义肢?”

“十岁。”沈泯山回想了一下第一次使治疗仓时显示地数据。

“怎么伤的?”

“飞行器失事。”

段承铮薄唇紧抿,“人为的?”

“嗯。”沈泯山的语气间品不出任何恨意,平淡至极。

段承铮右手缓缓攥紧衣角:“是他做的吗?”

沈泯山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得知段承铮是实验体S9后她就没打算隐瞒。

在忒弥斯的许可下,她打算视情况告知他阿波罗与银色降临的事,只是这一切都太复杂了,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拉段承铮下水,尽管他算是个信得过的人。

出乎意料的,段承铮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沈泯山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神色古怪地抬眸扫他一眼:“星历781年11月17号。”

段承铮有点失神,在心里默算。

他最初做梦,只以为是一些荒诞不羁的梦境,后来渐渐觉得那是他消失的十岁时的记忆,但从未得出结果,直到今日,才堪堪勘破一点真相。

他出生在星历780年6月23号,比沈泯山要大上一岁。

他十岁时,沈泯山正好九岁,还没有换上义肢。一时间,沈泯山的身影和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好像在他脑海中重合了。

段承铮有些失言,半晌哑声说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可能,欠你很多…很多很多。”他的声音裹夹着嘶哑。

如果沈泯山是那个割断他颈圈助他逃走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自己的食言,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三番两次的相救。所有话在此时都堵在他的嗓间,他努力地想说出些什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沈泯山才察觉他语气中的歉意,停下搜图纸的动作,掀睫凝视着他深邃的双眸。

从她在糜色的医疗室里第一次抚摸他的颈圈,她就直觉他们之间尘封了一段往事,只是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段承铮也认不出她来。

但段承铮这么说…。

“你记起什么了?”

段承铮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没有多想沈泯山为什么这么问,斟酌着启唇:“你九岁那年你可能救过我。我答应你之后会救你出去,还会给你的家人报平安,但是我…食言了。”

沈泯山听罢在脑中过了一遍始末,鉴于自己没有半点记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依照自己的为人处世推断:“我并非善人,如果是我救你,必然有我的原因,无需太过感恩戴德。至于食言,你都没有记忆,又何谈守诺。我不怪你。”

她的态度太过平静,像是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过,也从来没有对别人抱有期待。

段承铮没被她责怪,却没有感觉好受一点,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还不如被她骂一顿呢,他想。

“和我说说你吧。”他的语气中不自觉认命般带上几分祈求。

沈泯山这次没有让他问,看了下飞行器面板上显示的剩余距离,算着时间长话短说。

“我七岁的时候被一个名叫银色降临的组织算计,飞行器失事,父母双亡。自那年起直到我上个月出逃,期间的所有记忆被抹除,现今得到了部分信息。

银色降临是黑党的背后势力,其创建者是联邦已觉醒的人工智能行政辅助阿波罗。我在银色降临的编号是实验体S7,你则是实验体S9。

我没有助你出逃的记忆,也不知道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告诉你真相,是希望你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

而我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你需要保密,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我会亲手了结你。”

这是他认识沈泯山来对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她是冷静的讲述者,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段承铮听着,却揉皱了掌中的布料。

他不知道沈泯山是如何度过那九年的,但那段时光一定不好过。

他不由地想,如果他没有忘记,如果他没有食言,又或者他当初带她一起逃走,她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一样,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一般对他人没有任何期待。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何时,他对沈泯山的情感已经从最初的感激与信任化为了好感,甚至无可避免的,产生了几分喜欢。在对方标记他的时候,在与他几乎百分百匹配的信息素将自己裹挟拥护住时,在她无心撩拨却不经意地与他接触时,都会心动。

他知道这不是Omega对于匹配度高的alpha产生的本能依恋,而是真真切切的情动,因为她于他是此间唯一,他方然醒悟。

但这些情感都不如愧疚来得汹涌。

听到最后,段承铮的笑容有些苦涩。

她就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即便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她却依旧做不到信任他。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不让联邦抹杀阿波罗,因为他所能想到的方法对方一定也曾想过,她对于阿波罗的杀意只会比他更深,之所以没有选择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她不愿告诉他,那他就不再问了,就像沈泯山的身份,他想慢慢偿还对方的恩情,直到守得花开见月明的那天,她主动告诉他这些。

“你下一步需要我做什么?”段承铮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复兴红党的使命,话里话外却以沈泯山为先。

纵然沈泯山对情绪的感知迟钝,却也能听出他语气的改变,放在以往,段承铮会问“我们接下来干什么?”,而不是现在这句话。

她唇角微弧却不带半分笑意,轻嗤了一声:“你在可怜我。”

“我…。”段承铮一瞬慌神,竟也无法辩驳。

他是共情沈泯山九年的无力与绝望,不自觉生出一点怜悯来。

沈泯山方对他生出的好感荡然无存,她避开段承铮伸过来的手独自站起身,光影为她的五官罩上一层阴翳。

“我不需要你可怜。”

她不需要他的可怜,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没有人有资格怜悯她,更何况段承铮。

“我们是合作关系,你一统荒蛮毁了阿波罗的计划就是我要的报酬了。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不用你管。”

她看段承铮耷拉下来的睫毛遮住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眼,薄唇紧紧抿着,哑口无言地杵在原地,原本挺直的脊背却好像被她说弯,颤着声和她道歉。

沈泯山本是盛着几分愠色的,眼睛却好像被什么伤到了,更刻薄的话到了嘴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她说不上为什么。

半晌,她定了定神,又换上寡淡的表情,在对方余光的试探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把退烧药递给他。

段承铮明显愣住了,过了片刻才从她手中接过药剂管,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擦过沈泯山的手,随后拔开盖子一口饮尽,又故意把管子递给沈泯山。

沈泯山垂眸看了看空的玻璃管,没意识到他的那些小心思,和段承铮温热的手接触了一瞬,拿过空管投进远方的垃圾箱,留下一句“醒了比睡着还要烦人”,转头去操纵飞行器降落了。

段承铮听到那句话不知怎得却低低笑了,他嘴角的弧度弯得很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话一般,脚步轻盈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泯山去了驾驶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