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魂生在和她冷战。
阿树即使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
从前沧魂生虽然也混蛋,阿树讨厌他,两个人也不常说话,但毕竟日日都在一起,两个人间也有了点默契,彼此的心思猜不透,情绪还是能敏锐感知。
更何况,经历上次他赔罪后,性子似乎外放很多,会偶尔招惹小石头玩儿玩儿,把它气得往他身上撂石子,前些日子还投阿树所好,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变成裙摆,或者许愿日鲈树奇怪的东西和她们一起试吃。
这些虽都是极少发生的事,掰着手指也能数清,可沧魂生这次生气,阿树明显能感觉出来。
这个气氛,这个空气。
阿树用着早膳,觉着食不下咽,她不着痕迹得撇了撇岩石边上的一棵孤零零的草。
之前若是沧魂生发火,亦或是情绪激动,山中的温度便会升高,她的法身能耐高温,于细小温度感知不大,便在岩石边上随手植了这棵感温草,温度一高就开花发芽。
看来他昨夜还算睡的不错。
阿树正心中做了判断,便见沧魂生招呼不打一声的进来,然后直接坐在了阿树对面。
“送你个东西。”
少年着了檀紫鹤纹的长衣,束腰窄袖,头发全梳了上去,整个人利落干脆,令他本就锋利的眉眼更显冷冽。
他倒是时刻都是方便打架的装扮。
阿树正好将早膳用完,狐疑得看了一眼他,只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边轻敲了两下,一个淡红色的灵力球就飘到了桌上,其中困着一只小飞虫。
沧魂生另一只手一扬,山洞中顿时就暗沉下来,屋中立时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之中,唯有少年手中飘荡的淡红灵球散着些许光泽,照亮了围坐在它周围的沧魂生和阿树。
淡淡微光之中,阿树姣美的面容愈发显得瞩目,优越的脸廓被沧魂生红色的法力度上了一层水红,将平日里这高贵得遥不可攀的面容平添几分娇媚之色。
更重要的是,是沧魂生晕染给她的。
就好似善良的神灵一脚踏入他编织的陷阱。
“是萤火虫?”
阿树问着,沧魂生却看着阿树的脸没有立时回答。
不过转眼,沧魂生就回了神,面上一如往常的倨傲,形容慵懒。
若她真是神明,就要跌落云端才好看。
“你不是让我行善事,赎我从前的罪过,”沧魂生将灵力球抛给她,自己仰在椅背上,一副漫不经心道,
“我今日练功时不小心毁了一片草丛,死了一窝萤火虫,只剩下这一只活了下来。”
“于是我就救了它。”
“……”
到底救它还是害它。
阿树接过灵力球的手顿了顿。
“这不是按你说的?”沧魂生一脸正经的神色,“在做好事。”
阿树:就很无语。
本以为他真的做了善事,哪知是先砍了对面十八刀,又给块糖吃。
不过在这山中练功,难免伤些飞禽走兽,万物法则,各有一套天命,若她什么都要横加干涉,这世间反而要乱了套。
于是阿树抬了抬眼,并没有责怪他,她想,这人改过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前期还是要多给予鼓励,于是即便是硬着头皮,口中难免有些不清不楚道,
“你做的还行。”
沧魂生听见这样的回答似乎称了心意,嘴笑眼不笑道,
“我想着这样也挺好看,女子都喜欢,便将它送给你。”
沧魂生方才便瞧见熄了光后的阿树眼前一亮,果然女儿家心思,都欢喜这种花里胡哨的没用玩意儿。
此刻见她不说话,目不转睛盯着那萤火虫看,便又好心似的道出真正的目的,
“这小虫子亲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在我手里,它当时也快活不成了,幸好我眼疾手快得救了它,如今它呆在这灵力球中,只要我不灭,它便不会死,永远在这个球里安全得待下去。”
阿树面上的浅笑戛然而止,自然而然联想到什么事。
沧魂生将手肘随意搁在案桌边缘,又往那灵力球中注入了一股灵力,
“要我说,它可真是幸运,若它正常生活,恐寿命最多不过半旬,可现在,生命的长度无限延伸,有无尽的时光可活。”
阿树听他这样描述,只觉这不是幸运,而是明晃晃的折磨。
让它活在杀族仇人的手中,供他观赏,还要永生永世?
酷刑吧。
阿树其实从开始,便观察这只萤火虫,她从第一眼看见它,就能看的虽然表面上看,这只萤火虫很是活泼,在灵力球中它显得生命力顽强。
但倘若细细看来,便见它在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灵力球。
它飞得又慢力气又轻,撞在灵力球上没有丝毫反应不说,还伤了它自己。
可它仍然,固执得,顽固得,一下、一下,向灵力球撞去。
方才沧魂生看似随手注入的一股灵力是维持灵力球,其实却是为了给那萤火虫疗伤。
它才有气力继续撞。
沧魂生在明嘲暗讽谁,阿树知道,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此刻萤火虫撞得又快受伤了,阿树看不下去似的,将灵力球一推,“我不喜欢这个礼物。”
“你放它走吧。”
沧魂生眉角一扬,波澜不惊道,“放了它就会死。”
沧魂生的眸子中装了她,异瞳中映出的美丽的她面上有些绯红,眼眸中有些微色的愤怒。
沧魂生看不见似的,还不理解般微歪了头,“照你说,它不是应当最怕死了么?待在笼子里才是最好的。”
阿树知道沧魂生又在激她,心中亦明白若是顺着他的话说,自己也永远不会说出他想听的,难免再落个不欢而散的下场,于是阿树这次直接装傻。
“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阿树说着手一抬乘州洞中就恢复了光明,她站起身来。
“阿树,”沧魂生淡淡叫住了她。
“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下,你要不要出去?”
沧魂生眉毛一抬,又微蹙了眼睛,“你乏什么乏,这根本不是你平日里休息的时候。”
阿树的作息他已如睡觉修炼一般熟悉。
可阿树一副要走的样子,沧魂生忙道,“我好心送你礼物,你就这般对待吗?”
阿树无奈转头,“我真听不懂,沧魂生,别再费心思了。”
沧魂生怄气般看着桌上的灵力球,声音轻了许多,“你有没有觉得,这小虫子特别像一个人?”
又来了,她就知道他死缠烂打着要激她。
像她像她行了吧!
她都已经感觉出来了,他就是想让她走出去,和敌人斗上一斗,可她不想!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非要这样死揪着不放吗。
阿树不屑于和人争辩,直接转头走人,可一脚踏出的时候,突然听见沧魂生道,
“它像我。”
阿树脚步一顿。
“你知道我为何身受重伤掉落幻菲山吗?”
少年的声音低沉又冷冽,“因为有叹崖一战,魔族里出了奸细,在我与支美觞打的上下难解之时,他跳出来转而攻击我。”
“我将他们二人杀了,一个冬欲,一个支美觞,然后掉进了这里,可那一战,却仍然没有战士回去。”
阿树转头看向他,沧魂生神色淡漠,语气平静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因为魔族中除了东欲,还有奸细,是他害死了所有人。”
“而我如今明明知道那人是谁,却被困在这方隅之地,脱不开身,手刃不了仇敌。”
“你让我放开它,却不肯放开我吗?”
阿树心中越来越沉,她原以为,他说的这个萤火虫是她,而最后一句,也正正说到了她心里。
阿树这时猛然间鬼使神差得,发觉自己到底是不情愿放开沧魂生,还是不情愿放过自己?
她听见自己说,“可你不一定能杀了那个仇敌,你如果会死,你也要去吗?”
“甘之如饴。”
阿树转过头来没有看他,声音里又低又凉,“那若是你守护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你死了它也会跟着覆灭,你还死吗?”
“理智上不会,”少年复又接了一句,“但事实会。”
阿树叹了一口气,心中无尽悲凉,“怎么说?”
“囚困囹圄,一两日可以,时日越长,越会伤及自身,仇敌杀不了,自己也活不成,鱼和熊掌皆不可得。”
“此中缘由,皆因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便有思想,便永远向往自由,即便落得个人毁物亡的结局,好歹有一丝翻盘的机会。”
他看着她又补充道,
“只要有一点点机会,本座都要奋力握住。”
阿树心中凄凄,这难道如何走,都是一条艰难困苦的死路吗?
虽然阿树面上不信,心中却已经有了悸动,其实沧魂生说的她一早就想过,可她仍然固执得用道义和神女的天职来束缚自己,将自己困于这蛮荒之地。
让自己,不再像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稳固天枢桩的工具。
从前的她自由自在,与哥哥一同出兵,帮着父亲处理三界杂事,还是除天界魔界之外人族的实际掌权人,凡间皇帝、派系宗主、布雨行风全由她来核批。
闲暇时抚琴吹笛,赏歌听曲,煮酒烹茶,哥哥回来便一起承欢膝下,过的是逍遥自在,仕途光明。
可逃亡生活,似乎将她彻底变成了个精致的、死守着规矩的器具。
阿树微垂了头,她听沧魂生这般说,绝对相信沧魂生会言出必行。
虽然从一开始阿树就觉得他鲁莽暴虐,脑中疯狂的神经已经能够自圆其说,成了一个系统,就如同一个疯兽。
可实际却是,他自从入塔,表面乖张无状,可囚于这幻菲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于他有利无害。
压着性子与自己和平共处,偶然间得了她的助力,这些日子他修为上涨的速度令人咂舌。
不得不说,沧魂生还是有点东西的。
今日一番说辞,阿树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确实没他出色。
他的鲁莽成了她没有的勇气,她的仁慈是他所缺失的克制,天知道阿树多么想像沧魂生一样,内里永远有一种人性最低处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得向外涌动。
如果感化了他的话。
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会带给别人永恒的温暖。
可他明明来自渺无人烟的深海,而她从小锦衣玉食,受着最好的教习,又继承了上古之力。
神明为何不如邪魔刚勇?
其实,为什么自己一定会被奇临瑞打败?
若她纵横谋划,亦或努力修炼,去寻那一线生机,有何不可?
思及此,阿树回了神,只觉自己思绪飘得太远,沧魂生的只言片语,他随手送出的一个礼物,竟让她有了如此悸动。
和这般‘离谱悖逆’的狂念。
当真可怕。
于是沧魂生说到最后一字,又过了良久,阿树固执的仍旧没有回头。
沧魂生的邪性一时之间改不了,阿树的执念亦是。
然后沧魂生便见阿树沉默着迈开腿,世间最后的公主似的,于这潦草山间,优雅得提起裙摆,如步入奢靡殿堂,玉步生莲。
她这是要走了。
冷寂一片中,身后少年的声音突然传来,语气轻浅又落寞,
“阿树,别让我再对你失望了。”
公主闻言周身一停,可又立时跨出门槛,端庄的背影生平初次有了张皇。
我其实,也想和你一样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