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失聪

若说方、沈二人最在意什么,便是在桓家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了。那庶女想必对此也有些耳闻,方才说话便骚到二人的痒处。

方小娘子本就心虚,她家中父亲不过一个八品小官,实在是寒酸,今日也是凭着魏国公老夫人侄孙女的身份来款待这些小娘子。

听那庶女将话引到她身上,又关系着府中大公子,她哪里敢妄言,一时有些犹疑,只拿眼去看沈小娘子。

那沈小娘子面带笑意,柔声道:“我进府里晚,倒是没听姑婆说起过此事。”

说罢她又用巾帕点了点唇,笑道:“也不好再说这些琐事了,今日难得与诸位相聚在此,方才既已赏过花,想必皆有才思,不如请诸位各展所长,或是留下些诗文墨宝,或是抚琴作画,也不算辜负这满园的鲜花。”

今日赏花宴所为何事,众人自然心知肚明,她们这群小官之女聚在此处,本就是为二房小郎君相看。

如此,既要挑选,难免要各家小娘子展示一番。

众人欣然同意,沈小娘子便令人去取笔墨纸砚,但笔墨纸砚还未取来,就见一女使匆匆而来,面色凝重,躬身在沈小娘子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只见沈小娘子脸色大变,霍然抬头看向那女使,捏着巾帕的手指几乎泛了白,“夫人真的这么说?”

那女使点了点头。

沈小娘子惊疑不定,不禁垂目想了一瞬,抬头面色已经恢复自然,起身向众位小娘子行礼,含笑道:“今日府中忽有要事,实在不便留各位贵客,失礼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竟是要送客。

林致自那女使进来便已猜到,定是桓大公子吐血晕倒之事传了出来。

正想着,就见不远处的廊道上一队甲胄兵将列队往后院去。

为首之人一身紫袍,他年逾不惑,正值壮年,身长九尺有余,体格魁梧健硕,行走间龙行虎步,隐隐透着舍我其谁的霸气与锋锐。

林致几乎不用想,就猜出那人定是魏国公桓烈,实是因为他身上透出的那股霸气与睥睨之气与桓大公子简直如出一辙。

子类父,果然不假。

桓烈眼风都未扫一下这边,带着人匆匆往桓殷的院子而去,众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一队军士,再想方才沈小娘子所言,不禁有些惊慌起来。

魏国公府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众人惊惶之余不禁面面相觑,却无人能解答她们心中的疑问。

沈小娘子见魏国公都匆匆回府,想来方才传来的消息定然无误了,她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大公子那般的人,怎会突然间吐血晕倒!

是谁算计了他?谁敢算计他?

沈小娘子心忧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飞到大公子身边去守着他,却也知道这只是自己臆想,他那般的身份,那般的样貌气度,平日里都高不可攀,此刻身体有恙,怎能容得她这样的身份近身?

沈小娘子按下心中所想,见众人惊惶,忙安抚各家小娘子,此时桓大娘子也传过来话,今日家中有事,赏花宴只得作罢,改日再请诸位小娘子过府一聚。

众人自是知趣地告辞离去。

————

林家众人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林老夫人却让林致与她同行,路上,林老夫人问四娘子与林致,可知桓府发生了什么事。

四娘子托着腮,眼神有些发怔,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林老夫人发问她也只摇头说不知。

林致一如往常恭谨,也细声回道:“并不知晓。”

林老夫人也并未指望两个孙女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想着林致稳重,思虑周全,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既说不知,想来的确未看出什么。

反倒是四娘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林老夫人一把年纪的人,怎会看不出其中猫腻,只是碍着林致尚在,不方便多问罢了。

一路无话。

林致与阿好推门刚走进自家小院,就见院中有一人正虎虎生风地耍着拳,林致露出真心的笑容,柔声唤道:“倓儿。”

那耍拳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郎,正是林致的胞弟林倓,此刻他似是全神贯注,仿佛并未听见林致唤他一般。

林致神色一黯,并未再唤,只是移了脚步至林倓目光所能及处。

林倓余光看到她,立时就停了下来,大步走到她面前,一脸笑意地唤道:“阿姊回来了!”

林致含笑点头,又抽出巾帕替他拭了拭额上的汗,柔声赞道:“阿姊看你的这套拳越打越好了,这些天没少练罢?”

她说话速度很慢,几乎有些奇怪,咬字也十分清晰,仿佛怕对面的人听不清似的。

对面之人在她说话时便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说完,那林小郎才赧然笑道:“阿姊最爱夸我,赵师傅肯教我,我自是该认真学的,赵师傅晌午还说我虽熟练了,但还未掌握其精髓,还需多练习琢磨一番才是。”

他说话语调有些微的怪异,像是幼儿初学话时掌握不了音量一般,但不仔细听也难注意到。

林致帮他擦了额上的汗,再看他身上,脖颈上汗珠直往衣下流,只嗔他道:“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沐浴,别着了风再受寒。”

林小郎虽才十一二岁,却生得比同龄人高大,站在林致面前,也不过矮她一点。

他从小受林致照顾,与胞姊感情甚笃,林致发话,他自然不会不听,抹了抹脖颈上的汗珠,嘿然笑道:“阿姊勿怪,我这就去沐浴。”

林致看着他说道:“我让王媪给你打水,等你沐浴完我再给你施针。”

林小郎点了点头,笑道:“又要辛苦阿姊了。”

林致心疼他如此懂事,本想像他幼时一样抚一抚他的头,又想到他已经大了,不好如此,便只笑道:“施针何来辛苦之说,倒是你,我施针时常常刺激穴络,怕是有些疼的。”

林小郎丝毫不以为意,笑道:“这点疼算甚,跟赵师傅学弓马拳脚的功夫比这可疼多了。”

林致笑看着他,“那你可后悔跟着赵师傅学功夫?”

林小郎人虽小,闻言却正色道:“倓从未后悔,倓自失聪后,幸得阿姊不弃,想方设法寻得那以口型辨认发声的法子,又不厌其烦地助我练习矫正,若无阿姊此等耐心细致,倓何以有今日?不过一失聪无用之人罢了。

如今倓身体有残,虽无望举仕,但如阿姊所言,倓亦是有用之躯。若能习得一身功夫本领,今后亦有效用,至不济,也可护卫家人周全,总好过做一羸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全然无用,还累及家人。”

他看着林致,满面郑重,“阿姊不必忧心,倓从不以此为苦,况且阿姊不是一直在替倓想法子恢复么?倓信阿姊,便是此生都如此,倓亦不惧。”

林致见他如此年少却已如此懂事,眼中不禁带泪,含笑道:“倓儿真是长大了,阿姊真是欢喜。”

林小郎自认是个小郎君了,也不好去握阿姊的手,只轻轻地拍了拍林致的手臂,安慰道:“阿姊莫哭,倓如今甚好,赵师傅常夸我是学武的好苗子,我亦乐在其中。”

林致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能作此想法阿姊甚慰,不枉父亲教导你一场。快回屋去罢,王媪已经给你备好水了。”

林小郎点了点头,大步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林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中既是黯然又是心疼。

她的阿弟,前年冬日在这府里被人推下了水,幸而她和阿好发现得及时,将他救起来之后却高烧不退,后来虽是捡回来一条命,人却失聪了。

她的胞弟,年少聪慧,生得更是如芝兰玉树一般,早在蜀地之时,就已经是极有名气的小郎君,他若是走科举之路,必能与父亲一般扬名。

谁知回林府之后,遭了他人嫉恨,被大房的两个儿子推下水,那是冬日里,他们分明就是要他的命,何其歹毒!

人虽救了回来,却失了聪,这一两年来林致想尽办法却依然没有起色。

母亲病弱,阿弟年幼失聪,林致脱离不得林家,不得不依附林家,亦不得不隐忍蛰伏,为母子三人谋一条出路,父亲不在,她就是母亲与幼弟今后的仪仗。

林致振了振精神,往晞氏的房间去回了话,但并未将今日见到桓大公子种种匪夷所思之处告诉晞氏。

只说桓府似是出了什么事,赏花宴中断,她们便提前回来了。

桓府有什么事想来不会和林致有什么相干,晞氏自然做此等想法,也就没有多问。

见林致面上有些疲乏,想来今日起得早,又去桓府应酬一番,一路定是分不得半分心神,想来是累了,便让她回屋去休息。

林致心中有事,又怕晞氏看出端倪,叮嘱几句之后便回屋去了。

————

夜幕降临,魏国公府思勤院。

这是魏国公府中轴线上的庭院,自然只有魏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及继任者才能居住,魏国公住中轴线上前一个主院,这里毫无疑问便归了桓殷。

自古以来,身份地位高低于处处都有规制,桓殷即便不住,这里亦不是他人能窃居之处。

庭院建得十分阔朗,光屋宅就有几十间,处处可见用心不同于其他地方。

主屋内,仆人小心翼翼地点亮屋中四角的铜树烛灯,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实在是屋内气氛过于压抑,谁都不敢在此刻触了郎主的霉头。

屋中亮了起来,桓烈像是从沉沉的思绪回过神来,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长子,沉声问那郎中,“伯宁,我儿到底如何?为何此时还未醒转?”

那郎中姓魏名恪,字伯宁,他并非桓烈属下,但他曾为桓烈所救,为报救命之恩便留在了桓烈身边,他医术了得,十分受桓烈父子信重。

他替桓殷又把了次脉,皱眉道:“大公子脉搏强劲有力,乃精力充沛,龙精虎猛之象,五脏六腑也并无异常,血脉充足顺畅,比之寻常人还要健壮许多,实不该昏迷到如今。”

桓烈浓眉紧皱,寒声问道:“会否是中毒?”

魏恪放下桓殷的手,抬头郑重对桓烈道:“以我多年行医所见,大公子身上并无中毒迹象。”

桓烈听闻此言后却并无一丝一毫轻松心情,反倒是越发沉重,他眉头越皱越紧,忽然沉声问道:“莫非是那巫蛊咒厌之术?!”

左右皆是一惊,时人畏惧厌恶巫蛊之术,一旦涉及,便是阴私,如汉时武帝巫蛊之祸,致血流成河,牵连者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