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边赏花的都是些五六品小官之女,又离那群贵女,氛围倒是松快了许多,这些小娘子们三三两两的散开,各自赏花清谈,结交会友。
林致因记挂着方才之事,心里七上八下,哪里静得下心来赏花。
她一壁想着桓大公子吐血晕倒应该与她无关,若要说是因她而起,那真真是无稽之谈,恐怕只有神鬼之说才能解释。
但倘若非是她之过,那桓大公子吐血晕倒到底有何因由?
桓大公子既是沙场猛将,身子该是不会有什么重大隐疾,今日在小径见他时尚是好端端的,不过半个时辰后在这廊道就毫无征兆地吐血晕倒,莫非是中毒?
不怪林致作此猜想,桓家如今已处在风口浪尖,桓大公子在河东更是举足轻重,魏国公桓烈悉心栽培的继任者,若是有人对他下手,恐谋者甚大。
那牵扯也甚广,若是桓大公子真是受了人算计,吐血晕倒想必只是前兆,说不得对方是要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魏国公桓烈岂会善罢甘休,无论是谁做下此事,洛阳乃至整个河东都会因此掀起腥风血雨,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亲眷,既是在场亲历,自是会受到牵连。
林致想到此猜测便觉心寒。
她神思不属,面有忧色,杨盈自然也注意到了,因有些担心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今日总是恍恍惚惚地,可是方才遇到了什么事?”
林致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过想到家中琐事罢了。”
杨盈自是知晓林致母子三人的情况,以为她忧心于此,正想劝解两句,却听前方一人道:“魏国公大公子如此人才家世,却不知为何至今尚未定亲?”
林致如何认不出这个声音,与杨盈一同看去,正是四娘子。
只见四娘子微红着脸,脸上尽力露出坦然之色,正轻声问着方才那个高门家的庶女。
那庶女本是与相熟的人正在谈笑,言谈间自然提及了魏国公府一些情况,四娘子在旁攀谈,想是酝酿了许久,终是问出了这句话。
那庶女与友人对视一眼,而后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四娘子,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视与嘲弄。
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其他人也好奇地望着她,那庶女挑眉笑道:“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事,桓大公子早年也是订过亲的,后来听说退了亲,又遭逢母孝,这便耽搁了下来。”
“原来如此。”众人了然道。
时下男子成亲并不算太早,十六七比较常见,晚于此龄的亦比比皆是,及冠成婚者也不鲜见,但像桓大公子这般二十二三岁还未成婚又未定亲,偏生家世人才都如此出众之人就极为少见了。
因而,怪不得四娘子好奇,这里的哪个小娘子不好奇?
原是退过亲,又守母孝,怪不得了。
只是,不知桓大公子定亲的是哪户人家?退亲又是因何之故?
众人都有这样的疑问,但这是主人家的家事,若再细问未免就有些失礼,毕竟对谁家来说,定亲都是儿女终身大事,甚至关乎家族利益,退亲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
那庶女也知道分寸,并未透露桓大公子退亲的人家,不过以桓家之势,纵是早年定下的亲事,想必亦是高门之家。
“不知早年与桓大公子定亲的是哪户人家?”一把柔柔的嗓音问道,在众人都缄默不言的时候响起,尤显得突兀。
林致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娘子,她实在想不通四娘子怎么会一蠢再蠢,追着主人家的秘事问,难道就她一人好奇吗?
别人好奇都不开口询问,就她乍然开口,这样能显得她更聪慧?
与她有相同想法的不止一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四娘子,这才发现她面颊发红,一双眸子水润润地闪着光,似是有些羞怯偏又故作镇定。
这般少女怀春的模样谁还看不出来,想来是方才被桓大公子的风姿迷了眼,失了魂了!
今日桓大公子一露面,被他风采所慑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但再如何倾慕,也不会傻到当着这么多人问这些话,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四娘子见众人都望向她,目光皆有些深意,她有些羞窘,但平日里在家骄纵惯了,今日本已收敛许久,此刻对着同她家世相仿的小娘子们,便不愿示弱,昂首道:“看着我作甚,你们难道不想知道?”
那庶女“扑哧”一笑,看着四娘子道:“这是主人家的家事,我并不知道,你若想知道,不若问一问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
众人自然知道这是那庶女的托辞,却也将这个问题推给了她所说的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
她看似说话随意,但其实颇为伶俐,话中未透露主人家的秘辛,又将此疑问推了出来。
偏生方小娘子和沈小娘子听了还生不出气,原是这个庶女言语之间将两人比作了主人家。
这便骚到了两人的痒处。
方小娘子身份还好,是魏国公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至少能跟人大大方方地提起来。
但方家本不是什么大族,甚至有些破落户,桓烈祖父桓翼初为荥阳刺史,后死在陈俊之乱中,桓烈祖母带着几个儿子扶棺回乡,自此附族而居。
她本不是个有见识的妇人,又因陈俊之乱,桓翼身死,家中资财一应全无,带着几个儿子勉强度日,儿子中亦无出众之人,娶的儿妇自然无甚底蕴。
魏国公老夫人方氏便是这般进的桓家门,家世实在不堪一提,但彼时桓家门庭已落,桓烈之父亦是了了,方氏与他倒也相配。
谁曾想方氏生下的桓烈,竟有这般际遇,时至今日,在朝中势大到连皇家亦要看他脸色的地步,方家这些年多少受到桓烈照拂,自然水涨船高,门庭也支应了起来。
但再如何鸡犬升天,方家在世家贵族面前,依然上不得台面。
魏国公老夫人一心提拔娘家,便将方小娘子从方家接了过来,养在自己面前,说出去也是养在魏国公老夫人膝下的小娘子,议亲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这样的说辞对普通官宦人家来说或许还有些意动,对那些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家来说,自是不会被糊弄,魏国公老夫人说起来的确是超品诰命,但魏国公老夫人又是何出身?
既非高门又非权贵,连州郡望族都不是,养在她膝下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么?
因此方小娘子的亲事并不似魏国公老夫人所料,百家求娶,来求的都是些巴结上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人家,她看中的那些有名有姓有底蕴的人家,却没有一家接她的话。
弄得方小娘子不上不下,尴尬得很,年岁也一点点拖大。
及至桓殷回到洛阳,因桓殷一直在外领兵,少有到过洛阳,魏国公老夫人多年未见过他,这次一见自己的孙儿,竟如此出众,将洛阳一众小郎君都比了下去。
又见自家侄孙女在孙儿面前只满面通红,便生了些许想法。
自己孙儿这般人才家世俱是出众,且有河东权势在手,与其将自家侄孙女嫁给那些不体面的人家,不如给了自己孙儿,亲上加亲。
她极疼这个侄孙女,又一心想拉拔娘家,若是能将方小娘子嫁给桓殷,那方家今后哪里还愁什么荣华富贵。
只是她把这话方透一点给多年未见的儿子,桓烈当即撂下了脸,多话也不说,直接叫人套车要将那方小娘子送回方家。
吓得魏国公老夫人几乎犯病,拉着桓烈的手死劝,最后一再保证不再做此荒唐想法,又哭了一阵老太爷,这才勉强留下了方小娘子。
自此之后,魏国公老夫人倒没有歇了想法,既然正妻不能够,那求一贵妾之位总还是可以的,凭着她在魏国公府的地位,便是今后孙儿嫡妻进门,自己的侄孙女还能受委屈?
她有此打算,却不敢再跟桓烈提及,只暗暗谋划此事。
但她此前与魏国公那番吵闹,魏国公府谁人不知?
老夫人想要方小娘子嫁给大公子,这话传出来,莫说桓家另外几房,就连桓家最低等的仆婢都嗤之以鼻,老夫人这是昏了头了,就凭方家,凭方小娘子,还想嫁给大公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夫人想拉拔娘家想疯了头了!真真是,说出去不知别家会如何笑话这个不知所谓的魏国公老夫人。
桓烈下过令不得外传,但总禁不了府中人,方小娘子的情况就愈发尴尬,便是今日魏国公老夫人令她来款待这些官家小娘子,她也底气不足,有些畏缩。
那沈小娘子,仆婢不提她的身份,是因为她的身份实有些特殊,她素日里极为忌讳,不愿人提及。
说起来她与府中自是有些关系的,若从老夫人这里论,沈小娘子的母亲原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就是那个与桓烈青梅竹马,新寡后由魏国公老夫人做主,做了魏国公妾室的表妹。
表妹生下二郎君后不久便被桓烈送回了荆城,后来桓烈受封河东节度使,圣人在洛阳赐了府邸,魏国公老夫人便携另两房一同迁往洛阳居住,表妹自然也随同迁往。
前往洛阳之前,沈小娘子,表妹与前面亡夫生的女儿却找上了门,言及在沈家备受叔婶打骂折磨,实不敢再回沈家,表妹便求了魏国公老夫人,许了那沈家一些钱帛,将沈小娘子接了过来。
因此从老夫人这里论,沈小娘子算是老夫人的正经亲戚,但若从沈小娘子母亲那里论,她是桓烈的妾室,妾室的拖油瓶女儿算魏国公府哪门子亲戚?
又哪里能跟府里正经的小娘子相较?
桓烈未回洛阳之时,因方小娘子论序齿比桓大娘子小,魏国公老夫人有抬举二人之意,便令府中仆婢称她为二娘子,沈小娘子不愿提及沈家,魏国公老夫人与妾室方氏疼她,便令人称她为三娘子。
竟是将二人与桓家正经的小娘子序齿了起来!
魏国公府虽是煊赫,但谁不知桓烈势力在河东,魏国公老夫人在洛阳受奉养,实际对桓烈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魏国公老夫人出身不显,洛阳的高门权贵素日里并不会相邀,魏国公府这些没有规矩的事,关起门来,也没人理论。
桓大娘子嫁入徐国公府后,与洛阳城中的魏国公府来往很少,倒是有人夸她妇德甚好,以夫家为重。
直至魏国公此次进洛阳,桓大娘子回府看望父亲,听得府中诸人对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的称呼,立时便发作了起来,斥仆婢道:自己二妹尚在河东,桓家何时多了两个小娘子,她哪里来的妹妹!
她是桓烈嫡长女,自小被母亲李氏抚养长大,真正的高门贵女,又是徐国公世子夫人,身份贵重。
便是嫁出去了,在府中也是尊贵的大姑奶奶,她既沉了脸发话,府中自是仆婢自是惶然。
魏国公老夫人本还含糊着说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见外,却被桓大娘子淡淡一句,“桓家自有桓家的规矩”顶了回去。
桓烈自是不想家中乱了规矩,沉着脸令家中仆婢今后不得混叫,若有记不清的,或打或卖了。
自此后,家中便称二人为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