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攥着阿好的手,泪已从眼角滑落,她低泣着问阿好:“他认不出我怎么办?他认不出我怎么办?我再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黄泉路上,若她看不见他,他亦认不出她,那该怎么办?
阿好握着她的手,连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大公子怎会认不出三娘子?大公子这般待三娘子,便是三娘子化作一缕青烟,大公子也定能将三娘子认出来的!”
阿好信誓旦旦,大公子爱极了三娘子,如若不然,他那般高不可攀的人,怎会抛却所有只为了三娘子!
这世间,哪里能再寻到这般痴心深情之人。
林致怔在那里,口中喃喃道:“是啊,他这般待我……他这般待我……如何值得?”
“三娘子……”阿好替她拭泪,“莫哭了,大公子定是不想看到你这般自伤的。”
林致方才几句似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精气,她喘着气,探手要去枕下拿什么物什。
阿好知她心意,忙帮她把枕下的一个小木匣拿了出来。
林致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她将小木匣小心打开,里面却不是什么金贵之物。
灯光映在上面,幽幽泛着冷光,原是一枚箭簇。
林致看不见,只用手摸了摸那枚箭簇,似是抚着什么心爱之物,她嘴角含笑,眼角的泪珠却止不住往下落。
阿好看得心酸不已,虽是林致看不见,她却还是偏过头,默默流泪。
三娘子与大公子,如此情深义重,却怎奈被奸人所害,以致各自悲苦,最后阴阳两隔。
林致将那枚箭簇握在手中,语气已平复,“阿好,此物定要与我陪葬。”
阿好再按捺不住,悲声道:“三娘子!”
林致似是放下心中大石,语调松快,“莫要哭,我此去能与阿耶阿娘还有阿弟团聚……本也是幸事……”
阿好听她声气渐弱,惶惶然扑在她榻前,连声道:“三娘子……三娘子……”
林致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阿好……我此去后,定要……将我埋在高处……坟首……坟首朝邺城……”
阿好早已泣不成声,闻言只连连点头,又想林致看不见,连声应道:“奴明白,奴会的,奴会将三娘子埋在高处,会让三娘子日日望向邺城,望向大公子……奴明白的,奴明白,三娘子放心……”
生不能相守,死亦只能遥遥相望。
旁人都不知三娘子对大公子的情意,或许连大公子都不知,阿好却明白,三娘子爱大公子之意,并不比大公子待三娘子少。
林致此时已至弥留,眼前闪过很多画面,阿耶,阿娘,阿弟,王韫,阿好,还有幼时欢快宁静的岁月。
她这一生,幼时随父母亲宦游,过得自在随心。谁知世事无常,阿耶骤然去世,阿娘重病,阿弟幼小,彼时虽是艰辛,尚幸一家人熬了过来。
后被接至洛阳林家,却不知正是落入虎口。
为攀附权贵,林家将她与豪强藩镇桓烈之侄桓玮定亲以作冲喜之用。
可阴差阳错之下,她与桓烈之子桓殷,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个她本应该叫做大伯之人,萍水相逢,却互相扶持着走过危难,为对方几经生死。
可名分早定,他是她的大伯,她是他的弟妇,他们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便是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他们都明白,克制守礼才是对对方最好的成全,便是有一丝妄念亦会将对方推入深渊。
及至回到京都洛阳,她履行诺言,嫁给桓玮,安心做桓家妇。哪怕知道若是桓玮身死,自己便要做陪葬之人。
他却被派至陇右收复故地,陇右节度使崔瀚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日益凸显,早不将朝廷圣人放在眼里。更与桓氏不睦已久,与北戎多有勾结,怎会任桓氏嫡子窥探己方军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她却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夫君桓玮,被众人称道的如玉君子,从前口口声声爱她重她之人,闺房之中却有如恶鬼。
因身体有疾,他不知从何处淘换到秘药,既喂自己,又强逼她服用,她实在不从,他便拿了她母亲与幼弟做胁迫,有一次竟生生断了幼弟的腿。
她容色过人,从前有意遮掩,倒是不显,后因桓玮察觉,无从遮掩,更引来后来祸事。
桓玮迷恋她的容色身体,却又疯狂怀疑她不贞,婚后两年,便让她怀孕三次,却次次将她折磨至流产,口口声声称那是桓殷孽种。
她的身体自那时起便垮了,生不如死,却又不能死,她的阿娘阿弟都握在了桓玮手中。
她心头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又过了三年,她以为命运再不堪也不过如此,谁知桓玮禽兽之举何止于此!
因桓殷出走,他欲谋取代桓殷在河东之位,为攀附权宦,竟将她献与大权阉曹忠之侄!名是献曹忠之侄,实是献与曹忠,这两叔侄共槽之事洛阳城谁人不知?!
曹忠乃是阉人,荒淫残忍,被他□□至死之人不知凡几,桓玮为攀附他,竟作出此等卖妻求荣之举!
此时,却传来桓殷大破北戎,不仅收复陇右故地,还直追千里,大破北戎王庭,生俘北戎可汗及亲眷。
陇右节度使崔瀚满门为北戎所屠,桓殷自代陇右道节度使,另派人接掌朔方,后又大败王元,收复灵州,夏州。
此时河东旧部响应者众,他陈兵太原,破高密,兵不血刃便接掌了太原,控制河东,若是潞州再落于他手,洛阳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用兵之神速,手下竟无一合之将。
朝廷大骇之下,只能大肆嘉奖桓殷,封魏王,拜陇右,河东,凤翔,成德节度使,领诸道兵马大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桓殷领命回京。
桓玮得知桓殷回朝惊骇失态,她那时才知道,五年前桓玮以她为饵,算计桓殷,桓殷错以为她心系桓玮,又顾念她名声性命,这才远走陇右。
桓玮勾结崔瀚,必要至桓殷于死地,却未料到桓殷非但未死,竟还能创下这等功业。
他心里清楚,若是让桓殷知道这些年他是如何折磨羞辱林致的,桓殷必将他碎尸万段。
桓玮得知幽州牧赵冲身有难言之疾,便欲将林致献与他,以获庇护,桓殷得信来救,却落入陷阱……
及至林致神思寂灭的一刻,却是铺天暗地的血红。
她忘不了,那人浑身浴血拼杀在她面前,口中喷涌着鲜血,却还嘶吼着让人带她走。
及至身死一刻,他乱发覆面,满脸鲜血,却只定定地望着她,口型依稀可见: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四个字,却道尽彼此此生无尽的遗憾与悲辛。
他许了自己来生,他从不曾对自己食言……
林致握着手中的箭簇,喃喃叫了声:“阿兄……”
若真有神明,她不求来生,只求他一世顺遂喜乐,便是永坠阿鼻地狱她亦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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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不公!上天不公!”一人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并不凝实的魂体似乎有血泪涌出。
混沌黑暗中,仿佛只有他一人。
却并非为自己喊冤。
他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被万马践踏,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一生,手掌权势,一方之雄,差一步便可问鼎天下。
却为救一妇人死无葬身之地。
在旁人看来,何其可笑!
他桓殷却从不后悔,也从未怨过苍天不公。
成王败寇,有何可怨!
他爱上这个妇人,便可把命交在她身上。
他死后被万马践踏,尸骨血肉不存,本该魂飞魄散,但不知怎的,他的魂魄却未散。
他初时浑浑噩噩,心中唯有的牵念却仿佛指引着他,断断续续跟着那个他爱之入骨的妇人,辗转十余年。
他看着她在他死后痛不欲生,落发毁面,看着她颠沛流离,受尽苦楚,看着她为他日日虔诚求佛,只求他魂魄有归,来生顺遂。
他看尽了她的悲酸苦痛,却无能为力。
无能……
他何曾想过有天会觉得自己无能!
他乃桓殷,以他的出身,又长期居于权势顶峰,纵有低谷,却从未损其心志,何曾觉得自己无能过?
他看尽她悲苦无依的一生,最后,竟还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凄苦离世!
他却无能为力。
冥冥中,有声音告诉他,此间的因果际遇皆是因他而起。
他做错了事,该是受到惩罚。
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桓殷仰天大笑,血泪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
他痛!他怨!他更恨!
恨苍天不公,若有责难冲他降下便是!为何苦楚都由她一个柔弱的妇人受了!
“上天不公!上天不公!”他似乎变成了死时的模样,乱发覆面,浑身浴血,一双眼睛血丝密布,甚为可怖。
“若要罚我,冲我来便是!为何要欺她至此!”
桓殷爆怒道:“她何错之有!她何错之有?!竟让她此生受尽苦楚而死!”
他挥舞着双手,只觉心头戾气喷涌,竟恨不得将这天地都毁灭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