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前世,在顾舟回拦下他的车驾,说出那番要带他妻子走的狂妄之语后,裴临自然也曾派人查过他。

自小贫寒,少聪颖善读书,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底下人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查探到一点可循的痕迹。

——顾舟回云州苦读时,老母重病,不得已在书铺挂售丹青。其中一幅,便是被姜锦买走了,解了他燃眉之急。

或许事后他曾找过这位卖主,悄悄见过她的面,又或许没有。

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多年后,姜锦抵达长安。

一日裴府设宴,长安县尉顾舟回应邀来到,穿过回廊,他在堂前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那张画。

有旁的贵女也看到了,讥讽这裴府的女主人果然是个泥腿子,连副名家好画都挂不起,看来传言不虚,她从前果然是山里刨食的的猎户女。

“裴将军出身高贵,与她还真是云泥之别。”有人不无快意地说着风凉话。

彼时的姜锦不卑不亢地道:“若赏的是落款而非画作本身,这位娘子不若多买几副好画,再把名家们的落款抠下来裱糊一番。我想一定漂亮极了。”

听她一言,堂前众人神情各异,许是畏惧裴临权势,终于还是无人敢将事态闹大。

人群中,顾舟回一脸怔忪,目光在那幅画上逗留,久久挪不开眼。

宴罢,他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姜锦,欲言又止地问这幅画的来处。

女主人姜锦笑着同他说:“这画是多年前我在云州时购入的,我出身草莽,也读不懂它何处好,只是瞧着顺眼,便布置在这里了。”

那幅画画不过是顾舟回年轻时为卖钱所作,却辗转多年依旧被她欣赏珍藏。

是的,她并不懂丹青,可正因为她不懂,才显得这份欣赏更加难能可贵。

前世缘法,大抵如此。

渐次安静下来的刺史府,雪仍在簌簌地下。

无人可见的袖底,裴临的指掌紧握成拳,青筋微暴。

像顾舟回这般的文弱书生,他从来不曾放在眼里,更不曾将他……当成过足以匹敌的对手。

直到他思及姜锦那一身书童打扮,猜想到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们商讨了什么?他们……约好了在此地碰面?

裴临冰冷淡漠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顾舟回单薄的肩上。

顾舟回一愣。

他撑着伞,四下望了一圈,见附近只他一人,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阁下是在同我说话?”

裴临没有回答。

喧腾过后,来赴宴的宾客大都走了,即使没走的,也都出了门等着车马。

庭内只他们两人。

贸然开口,询问了又不答,顾舟回觉得眼前这人好生不懂礼节。

他蹙了蹙眉,撑着伞侧身让开两步,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示意裴临可以从一旁过,他没有挡他的路。

冷风刮过,裴临抬步要走,忽然就听得一阵踏雪的声音。

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表情迥异的两个男人齐刷刷抬头,影壁后,一个女子举着伞,迈着轻盈的大步奔了过来。

正是姜锦。

方才裴焕君传了人,给她安排了住处先住下,她也去换下了身上那别扭的蓝布袍。

夜空无月无星,漆黑的庭内,只有雪色辉映着廊下时明时灭的火光。

裴临身着玄衣,只有身上的雪是不同的纯净颜色,明灭间,几乎与影壁投下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天色太晚了,姜锦走得很快,从裴临肩侧堪堪擦身而过,却并未注意到他的面孔。

夜色中,裴临将将要抬起的手滞在了空中。

刚刚了却了一桩心头事,姜锦心情很好,看见顾舟回果然在此,她加快步伐,朝他扬了扬手,道:“顾公子,我猜到了,你果然没走。”

见她囫囵个儿回来了,顾舟回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头的石头稳稳落地,他下意识要将伞递给姜锦,手都伸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她打了伞。

顾舟回道:“是我把姜姑娘你带进来的,断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也算能看得出后来尽职尽责的长安县尉的影子了,姜锦抿唇一笑,道:“多谢。”

她把腋下夹着的伞递给了顾舟回,道:“雪大了,这把伞大些,顾公子拿去吧。”

顾舟回一愣,道:“姜姑娘不走吗?”

“说来话长,总之……”姜锦话音一顿。

她终于发觉,旁边还立着个人。

姜锦差一点就把“裴临”这个名字叫出了口,她艰难地改换称呼,“崔……崔公子?你怎么也在此?”

总算看见他了。

裴临波澜不惊地轻叹一声,见姜锦的视线落在他落满了积雪的肩头,抬手掸落了它们。

三个人各有各的始料未及,顾舟回挠了挠后脑勺,他说:“姜姑娘,你……”

姜锦其实有一瞬心虚。

可她很快就回过了味来。

如今裴临与她不是夫妻,不过萍水相逢,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她和别人交往接触?

她压下诡异的心情,朝顾舟回道:“回去吧,你家不是还有母亲要照料吗?我没什么不妥,出来也只是同你知会一声,怕你空等。”

天冷了,老人的身体确实需要多照看。顾舟回点点头,他庄而重之地撑起新伞,朝姜锦一揖,转身离去。

裴临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见姜锦也要转身回去了,他忽然开口,道:“姜娘子和他,还真是君子之交啊。”

一个担心对方的安危,务必要等她出现才肯离去;一个猜到了他会等,顶着雪出来送伞。

没有一个人有别样的心思,没有一个人逾矩。

可正是如此……才有礼有节得让人嫉妒。

才显得他的那些蓄谋、那些龌龊心思有多不堪。

雪下得很密,将天地缀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姜锦抬眸,亮晶晶的眼睛在雪色对比下也毫不逊色。

才掸过了雪,但裴临的肩上、发间,霎时便又落满了一层。

连他眼睫上都沾了些晶莹的雪花,将他幽深的瞳仁遮去了好些。

像个雪人。

也许是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的心情真的很好,姜锦没忍住,弯着眼睛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近了几步,举起手,将伞倾向了他些。

“崔公子伤好全了?就敢雪天里出来喝风?”

伞的阴影大半笼住了他,裴临抬起轻颤的眼睫,望向姜锦在雪天里、还冒着热乎气的脸。

她一向是精力旺盛的,晨起打猎能走遍大半座山,巡陷阱、采野蔬,偶尔还上树摘点东西摸点鸟蛋。

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也跑出了一身汗,与死寂的季节本身,对比鲜明。

姜锦的鲜活触手可及,只这一瞬,裴临脑海中什么念头也剩不下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鲜活再度消逝。

“怎么不走?”姜锦撑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裴临没有跟上,依旧伫立在原地。

她讶异地回头看他。

从她出现起便一言不发的裴临终于开口,他沉声道:“我来。”

姜锦还来不及反应,裹着一身寒气的男人稍一低头,便已经钻到了她的伞下。

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是裴临不由分说地从她的手中拿过了伞,一手撑在两人之间。

他的靠近实在是太过突然,姜锦微微有些愣神。

若是有旁人像他这般靠近,她的本能反应便会在理智回笼之前让她退避三舍。然而她实在是太熟悉他的气场,以至于伞都到了他手上,都还没有来得及抗拒。

伞内伞外恍若两个世界,裴临的背后便是鹅毛似纷飞的大雪,他的话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要借姜娘子的伞走一程了。”

姜锦收回了怔忪的目光,不再看他侧脸的轮廓。

好在裴临是有分寸的,而这把伞也足够大。他受过伤的左臂稳稳地擎着伞,侧向她,保持着距离。

雪下得太大了,拔腿都有些艰难,天地间的景物、这刺史府的亭台楼榭,在这样的大雪里再看不真切。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伞下两人。

眼下的气氛太好,好到姜锦都有些想不起,前世他们可曾如此和谐地共打过一把伞?

所以,尽管她其实很好奇裴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没问。

风雪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姜锦忽然想到了方才脑海里那个问题的答案。

啊……共伞当然是有的,只是远没有现在和睦。

就在她中箭被抬下战场的那一年,那个心灰意冷的雪天,她强硬地一定要下床走走。

裴临无法拒绝,他撑着伞,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她被跟得烦了,劈手就打掉了他手上的伞。

雪纷纷而下,曾经最默契的两人相顾无言,彼此间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裴临上前,试图拥她回到温暖的室内。

尚未痊愈的姜锦不知从何处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也差点跌坐在雪地上。

冷风里,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叫他滚蛋。

她说:“如果那一箭是朝你射来,就算拼了命,我也会为你挡下。”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又晚了,还是抓前十五个宝塞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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