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姜锦眼神游移,闪烁着不相信的神采,裴临微弯了弯唇,轻笑道:“此地距云州甚远,姜娘子想好怎么去了吗?”
姜锦:……
怪不得裴临如此志得意满。
原来还真有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锦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老猎户姜游好酒,还好烈酒。有两个子儿都打酒喝去了,兜里存不下钱,目所能见的砖瓦屋舍都是他自己造起来的,没花银子。
这半边野山里飞禽走兽很多,姜锦在此打猎为生,加之偶尔帮村人修缮瓦舍、医些小病,本来怎么着也能俭省下些,但姜游死前延医问药,花费甚多,跟相熟的村人借了不少,姜锦得还债,所以现下当真是荷包空空。
上一世裴临答允了要帮她一起报仇,盘缠等一概是由他所出。
这一次,姜锦虽然不打算再刺杀,可是一个猎户女,想要凭借正常的途径面见刺史,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想投奔裴焕君,也得抓准腊八那天的时机偷偷潜入。
算算日子,离腊八也没有多少筹钱的余裕了,错过今年,时机固然有,但还得再等。
前几日里长儿子夜里来骚扰警醒了姜锦,她到底孤身一人,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这个村子,再待下去也危险。
裴临看出了姜锦的犹疑,敛了敛神色,道:“救命之恩以外,这些时日,同样有赖姜娘子收留照应,某在云州有些产业需要料理,到时同行,算是一并了结。”
裴临的外祖母是云州人,所以他母亲的嫁妆铺子不少都在那里。
话已至此,姜锦也不扭捏,她稍加思索,道:“寻亲日久,崔公子捎我去云州便够了。你放心,我不会再以此为挟。”
寻亲何止日久?上辈子江南、长安、河北,她全都找过,只可惜想凭小小一枚玉扣找寻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线索,只是每回都无疾而终。
姜锦前世便有所察觉,这一切的背后或有推手,或许……她的身世背后当真藏了些什么秘密。
秘密本身姜锦并不关心,但是这种牵涉她命运,她却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危险,就像一把铡刀悬在她的颈上,她却连它何时将会落下都不知道。
所以,上辈子执着寻亲,或许是因为那场暖意融融的美梦,但到了这辈子,姜锦更想要的,是解开谜团,斩除隐患。
裴临眉目不动,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交予到姜锦的手上,“启行之日,姜娘子知会某一声便好。”
尽管早知道他作为望族子弟,缺什么都不会缺钱,再看到银票的数额,姜锦还是小小地感叹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心的薄茧,“投个好胎,确实很重要。”
微挑的眉梢隐约可以透露出一点情绪,裴临道:“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姜锦无意与他争辩,她敷衍地笑笑,把剑搁在院墙下,转身到厨房烧水去了。
她前几天打回来的兔子皮还没处置,这两日天晴,适合鞣制皮子。
——
山间的生活像一团死水,丢颗石子儿进去都激不起波澜。除了有那么两回,险些被人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
晨起练剑,打猎,一天两顿地糊弄着,很快便入了冬。
裴临似乎有很多事要忙,早出晚归。姜锦猜得到,他大概是在联系他手下的那些人,倒也不挂心。直到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到了,两人才再一起出发,要去云州。
走之前,姜锦最后再回望了一眼这座养育了她的小山。
冬日,山野中草木枯败,她这一走,也不会再看到它绿意盎然的样子了。
姜锦清叹一声,她把屋舍中有用的东西拾掇进了竹篓,悄悄放在了陈七婶家门口的墙根下。
裴临静静地等着,等姜锦回身之后,才再缓步牵马走来。
和前世一样,他弄了两匹马来。
裴临捋着马儿的鬃毛,道:“想来以姜娘子的脾性,会更喜欢骑马而不是坐车。只是不知姜娘子可会骑马?”
他伸出手,把另一条缰绳递给了姜锦。
姜锦微微一笑,坦然接过,她郎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只骑过驴,要让崔公子看笑话了。”
虽这么说,但她的脚步不见一点虚浮。前世她从未骑过马,在这个时候也未曾露怯,这一世更是如此,战场都上过了,驾驭起马就像驾驭弓剑那样娴熟。
没什么暖意的阳光下,裴临望着姜锦高束起的发丝,微微一滞,一会儿后才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落后她半个身位的地方。
她生气蓬勃,身上的粗服短打都透出了曾让他求而不得、夜夜业火焚心的气息。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极少谈话,两匹马看起来都比他们有默契一些。
如此跋涉了数日,在野外喝了几夜的风后,姜锦终于看到了云州巍峨的城楼。
云州算是中州,比不得富庶地界,但也比那些荒蛮之地好上太多。
望着和浅淡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城墙,姜锦自语道:“云州……”
她终于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随即,姜锦转过头去,朝裴临道:“多谢崔公子照拂,往后有缘再见。”
裴临指了指她牵着的那匹马,道:“这匹马,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有缘再见。”
隐约的猜疑在他斩钉截铁般的离开后烟消云散,姜锦长舒一口气,牵着马进了城。
无论是马还是银票,只要不是裴临本人,她受之都无愧。毕竟未来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大人,他的性命再怎么值钱也不为过。
像是应和着某种吉祥的寓意,天边彩云流散,原本半遮半掩的日轮尽数显现,城墙被镀上了金色的光。
迎着光,姜锦微眯起眼,问过路人后,在道边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冬日已至,这个时候不是跑商做生意的好时候,客栈的房间大半都是空着的,姜锦要了一间乙字房,店小二殷勤地替她牵马,又引她上楼。
一路辛苦,姜锦净了面后便直接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黄昏,她才堪堪醒转,起床打算去外面转转,再弄些吃的。
云州街市繁华,非县村可比。然而长安坊市姜锦都转腻了,如今只用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欣赏着云州的风物。
宵禁还早,她一面在街上缓缓走着,一面打听着有关裴刺史的风言风语。
上一世的具体细节她未必记得那么清楚,很多地方都得再确认一番。
走累了,姜锦买了两只蒸饼,打算带回客栈充作晚饭,刚掉头往回走,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吵闹之声。
“你……你欺人太甚!竟将我的诗作冠上你的大名!”
一身绀青布袍的青年男子抱着书卷,面红耳赤地指着书院前、大摇大摆站着的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绀青袍子的男子继续斥道:“假名便罢,你还、你还篡改这首诗的原意,平仄……意蕴……怎容你如此污损!”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男子也不恼,只呵呵笑道:“顾舟回,你以为你的诗值几个钱?用你的算看得起你!不就是讨钱吗?拿去!”
说罢,这男子竟直接凌空抛下几个铜板,铜板咕噜滚了几个圈,掉到了那被唤作顾舟回的青年脚边。
他生得文弱俊逸,此刻却是直接恶狠狠地抬脚碾上了那几个铜板,朝面前的同窗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男子自觉被驳了面子,恼羞成怒,“顾舟回,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旋即,他一抬手,身后的几个书童家丁应声而出,看着架势,竟是要动手。
“纵然你将我打死了,这诗也不是你的!”
姜锦在不远处瞠目结舌,看得恼火极了,却不是因为打人的恶徒,而是因为被打的那个是傻的,都这样了也不躲,就这么梗着脖子站着。
顾舟回……
说起来,这人前世和她在长安见过,更是和她有些渊源。
那时的顾舟回,已经官至长安县尉——听起来是个芝麻小官,可怎么也是在天子脚下,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又无世家背景,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是不容小觑。
姜锦印象中的他,还是个温文尔雅笑里藏刀的人物,为人处事很是圆融,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他,竟是如此耿介的性格。
包子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顾舟回身上,他被乱拳打倒在地,头低下了背却不曾弯。
姜锦看得实在不落忍,她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剑,确认了它还在后,没有拔剑出鞘,直接抓着剑柄就冲了过去。
她的目标很明确,不是要替谁出头,只是想冲散这场殴打,好歹把人拉出来。凭她的本事,这点小事倒也没有问题。
看热闹的人群中哗然四起,直到有人喊“官差来了”,在场诸位才纷纷散开。
书院旁的酒楼,二楼檐下,裴临微眯着眼往下看,眼尾上扬。
一旁的元松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对底下发生的事情感兴趣,解释道:“这书院是裴刺史所办,云州刺史裴焕君任人唯贤,不举亲朋,每年都会从书院里挑好的儿郎举荐到长安去。”
“但是书院里也分三六九等,像是那些家世好些的,自然就会欺负家世一般的。”
裴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戏谑地盯着楼下。
元松便问:“您……这是认识底下这些人?”
裴临收回了目光,静静道:“当然。”
顾舟回……
他当然记得,这个想撬他墙角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上点情敌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是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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