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刺入皮肤的瞬间,她漆黑的瞳仁蓦地扩大。
顾今下意识几乎将整个脖颈高高扬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些疼痛。
双手一时无措地扶在他的身上,既想用力将人推开,又因着颈处脆弱而不敢乱动。
“顾……顾朝。”她几欲是呵气出声,“是我。”
可顾朝此时却似是只仅凭本能行动的野兽,在发现了猎物并不具有强烈的威胁性后,这才渐渐放松了齿间的力度。
感受到唇齿间力度的减少,顾今缓缓挪动身子一点点将自己撤了出来。
过程中,齿尖不小心摩擦到破皮处,她浅浅嘶了一声,双眸因着疼痛而不自觉泛出泪水,在眼眶中含了几含,眼角湿红。
不过是短短几息,顾今却觉得那么漫长,连后背都濡湿了几分。
好不容易脱离了凶兽的爪牙,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
嘶,流血了。
顾今看着染了血的指尖,毫不怀疑刚刚若是奋力反抗,说不定真的会被顾朝咬破喉咙。
回首去看那罪魁祸首仍在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因为难受而苍白的脸色似要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唇上的点点殷红却又好似刚刚吸了血的妖精,显得这张漂亮的脸越发妖异。
顾今心里又气却又无可奈何,轻轻磨了磨后槽牙道:“这一笔我先给你记上了。”
云枝很快将大夫带了回来,老人家背着药箱喘着粗气显然是被匆匆喊来的,花白的须发都还没有整理得当。
和云枝一起将顾朝扶到床上后,老大夫这才稳下脚步,凝神静气给他搭上了脉。
过了一会儿,只见老大夫徐徐收回手来,面上有些凝重。
顾今方才放下的心,这会儿又被他提了起来,于是上前两步凝眉问道:“王大夫,他的状况不好吗?”
老大夫摇了摇头,抚须道:“这不单单只是受寒引发的高热。归其原因,是顾小王爷长时间思虑过度、神思郁结,损耗心神过多,导致周身气血不顺。今日突然或惊或怒,导致气血凝滞胸口,强压之下必有反扑,这才引发了高热之症。”
话毕老大夫又叹了口气,起身走至桌旁,提笔写字:“久耗心神,非静养不可痊愈。老夫只能先开几幅方子帮小王爷尽快退热,其余的损耗只能慢慢调理了。”
顾今的心随着老大夫的话沉甸甸地往下坠去,她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但却没想到他原来损耗已经如此严重。
她早已习惯了顾朝的冷漠强悍,无论是杀名在外的少年军侯,抑或是惊才艳艳的京华新贵,都无一不在告诉外界顾王府箕裘不坠百年不衰。以至于时间太久,她都忘了,顾朝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老大夫将写好的药方交给云枝,领了诊金便随云枝离开了。
顾今站在床榻一侧,看着他惨白的唇色,低声自语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因为郡主。”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顾今回头去看才发现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顾流。他尚着一身暗色武袍,周身还带着夜归的寒气。
顾今眉心微蹙,不懂他话中何意:“什么意思?”
他明明比顾今还要小一岁,可行止做派却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躬身行礼后头也不抬地答道,“今日晚些时候主子刚刚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回府后便得知郡主进了万绣楼后家里跟着的线便断了。近日城内动荡,隐患不断,散了人出去也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主子一时急火攻心,便……”
顾今听完只觉得周身血液发凉,寒意阵阵渗入骨缝。
可同时,心底里的一处地方,却也在消无声息地软化,消融。
她指节捏得发白,强撑着挺直背脊,哑声开口道:“……你不是顾朝的近卫吗,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拖着病体外出去寻我,为什么不劝着他?”
顾流答:“主子夜间从不许人靠近房间,待属下发现时主子已经离府了。”
顾今沉默了半晌,随后挥了挥手道:“你去休息吧,今晚我来照顾他。”
……
顾朝第二天是在鸡鸣声中醒来的。
“醒了?”熟悉的声音悠悠从不远处传来。
顾今绕过山水纹绣屏风走到床前,自然地用莹白的手背轻点了他的额头,然后说道:“没有再烧起来就没事了。”
身体中残余的疲倦,让他少有的觉得神思凝滞。顾朝看着她,声音还微微透着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今净手后给他倒了杯水,在床榻侧坐了下来将水杯放在他手中:“你发烧了,我不能不管你。”
他的记忆并不连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让他难以集中精神,他手中捏着茶杯,从自己记得的地方问起:“昨天到哪儿去了?”
突如其来的秋后算账让顾今没反应过来,一时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讷讷开口:“昨天……出去玩了。”在顾朝点墨似的眸子的注视下,小声补充道,“我错了。”
顾今自小在长姐面前便是如此,认错认的极快,也不知道到底改不改。
看着她不自觉带着娇气的脸,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里面好似写满了真诚,他有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了长姐的无奈。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那当然是……
顾朝:“明天日落之前,我要看到你抄写的一百遍《兵法》放在我的书案上。”
顾今鼓了鼓脸颊难得没有反抗,只是乖乖低头哦了一声。
他虽觉得奇怪却也无暇再问,今日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要做,他看向顾今,“除此之外,今日你需随我进宫一趟,太子妃传话想邀你到宫中小坐。”
“啊?”顾今疑惑地抬头,“邀我?可我和她又不熟?”
顾朝不理她的提问,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碎布。云枝立刻十分有眼力见儿的递上新的里衬长袍,见顾今还站在原地,忙上前小声道:“主子,小王爷要更衣了。”
顾今左右看看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这才哦了一声绕出屏风。
这场突如其来的宴请让顾今还不太清醒的大脑有些拿不准,秉着不出错的道理,还是挑了一身水色暗纹长裙,轻施粉黛。
再见顾朝时,他已然又恢复了那幅清冷矜贵的模样,负手而立。仿佛昨晚的柔软与脆弱都只是做梦一般,但……
她轻触了下颈侧还未愈合的伤口,她知道,那样的顾朝曾切实存在过。
坐在马车上,顾今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说道:“想让我们进宫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太子吧。”
顾朝双手置于膝上,阖着双眸神色未动,“继续。”
“近日听闻太子在朝上接连遭到圣上训斥,更有传闻说东宫不稳,大厦将倾。”顾朝终于睁开了眼,神色淡淡地看向她,顾今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接着说,“太子手里握着刑部工部,礼部也对他大加赞扬,可却独独少了他最想要的兵权。”
“如今禹王势头日盛,太子怕了,他想要我们顾王府。”顾今总结道,“所以不是太子妃想邀请我,而是太子想邀请你。”
顾朝点了点头,“总算不是太笨。”
这种似夸奖却又带着些嘲弄的语气,让她在旁边皱了皱鼻子,接着说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推了去,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利用,岂不是平白给顾王府添麻烦?”
顾朝神色不明,低声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躲不过的,顾王府早在局中了。”
自从来到京华后,顾今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再看眼前宏伟的宫墙,依然难抵心中的抗拒。
两人下车后,将太子妃的宫牌交给守门侍卫,没一会儿便见一个小宫女出来接引。
小宫女扎着两个双平髻,年龄看着比顾今还要小些,眼神清澈透亮,显然是还没进宫多久的样子。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东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和她印象中的形象差不多,五官周正,眼神中似是自带一股浩然正气,身着齐肩圆领五爪蟒袍,一身贵气。旁边的太子妃亦是眉眼温顺,落落大方。
顾朝带着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参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笑眯眯地将两人扶了起来,说道:“两位不要拘礼,此次只是太子妃想见见顾家的小郡主才设的私宴,快入座吧。”
“谢太子殿下。”
宴席一如太子所说,只是寻常家宴的规制,太子夫妇端坐在主位上,笑看着两人入座。
顾今适应得倒快,得了允准后便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口,心想,回去就换了自己小厨房的厨子。
太子妃见她喜欢这里的食物,遥遥点了点桌上的酒杯,说道:“今今再尝尝这果酒,入口清甜只有水果的清香,可后味却又带着些酒的香醇。”
顾今素来不喜欢饮酒,但太子妃亲昵唤她又带着些上位者的指示,她也不得不举杯。只是刚一入口便被浓烈的酒香呛得咳了几声,忙用手帕掩口,待平顺后赔罪道:“臣女不善饮酒,浪费了醇酒还请娘娘勿怪。”
“是本宫忘了今今年纪还小。”太子妃细声宽慰,见酒液洒上了她的罗裙,便接着道,“只是刚刚弄湿了衣裙,今今不若先随我去后殿换身衣服吧。”
顾今不着痕迹地看了顾朝一眼,见顾朝微微点了点头,才起身跟了上去。
此时太子也将殿内伺候的人散了出去,手中把玩着酒杯,开口说道:“云南路远,许多习惯与京中有所不同。算起来,你来京已经有两年了,一切可还适应?”
顾朝拢手行礼道:“劳殿下惦念,一切还好。”
太子闻言点了点头,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液,眼神遥遥望向虚空,似是在回忆:“本宫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顾昱了。近年来南境安稳,云南王府功不可没。待下次朝会,本宫自会在朝堂上请父王为顾王府嘉奖。”
顾朝同样举杯:“这本就是顾王府的分内之事,殿下过誉了。”
太子见顾朝颇应付自如的样子,心下也渐渐有些不耐,想他东宫何时吃过这样的软钉子。若非近来时局不顺,父皇对禹王越发器重,他又何必——
他说:“算起来,距离你袭爵不到一年了吧,顾昱也总算可以放心休息休息了。本宫早就听闻云南风景极佳,是处疗养清修的好地方。若是日后有机会,本宫倒是也想去看看。”
“云南定不会让您失望。”
太子看着坐在下方的顾朝,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对这个之前从未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少年有了丝谨慎。在他的印象,顾朝还是小时候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孩,没想到如今却已经成长为说话做事皆有法度的小王爷了。
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聪明人才有合作的价值,蠢货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想到此处,他也不再兜圈子,神色端凝,沉声开口道:“本宫如今的处境你也应该清楚,将你召来东宫的目的想必你亦有所察觉。本宫希望,你能助本宫匡扶正统,还朝堂以平静。”
顾朝沉默良久,然后笑了笑说道:“殿下言重了,殿下本就是储君正统,又何须顾王府来匡正。还请殿下放心,顾王府历代镇守边境,守的便是大周的正统。殿下是储君,待来日殿下继承大统后,顾王府如今怎么守的正统,未来亦会如此。”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顾王府这颗棋子不是轻易能被他拿起的,如今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反而掉转话头,状作不经意地说道:“果然,徐太傅的高徒口才果然一绝。不过,许是你进京久了,大家只记得手持书卷笔墨的顾家少年郎,却忘了你那双手……”他下颌微抬,点了点他的方向,“也曾浸满鲜血。”
顾朝不在意的笑了笑,并未接话。太子幽幽接着道:“即便是护妹心切,你也合该晚些再下手。如此心急,岂不是图给人留下话柄。”
顾朝听了这话,也不否认,随口道:“无论是早几天还是晚几天,只要他死,顾王府总该是最大的嫌疑人。如此,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差别。”
太子也没想到顾朝竟如此直白,怔愣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顾朝啊顾朝,你真是合本宫的胃口。”
殿内的剑拔弩张似有收敛,可一门之隔的殿外顾今却久久不能平复,藏在袖中的手早已被她捏得骨节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更新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