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野种

“……”

他怎么会忘。

自从父亲亡故,他就被祖母关进佛堂一遍遍听她讲述这件往事。祖母说,他是顾王府未来的主人,绝不可以混淆王府血脉。之后,他几乎日日被祖母耳提面命,要他发誓一定要找回那早已生死不知的妹妹。

渐渐长大后,他开始明白,祖母要找的根本不是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而是一个还允许自己活着的理由。老太太守着顾王府守了一辈子,先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儿子,如今支撑她还活着的唯一执念,便是要给自己死去的儿子一个交代,那就是帮他找回那个丢失的小女儿。

思及此,顾朝顿觉有些无趣,不咸不淡地回道:“祖母只知当年家中恶奴是在被追击的途中丢掉了妹妹,这些年我早已暗中命人将恶奴口述中相似的路线搜索暗查过无数遍,可都一无所获。即便祖母这样每月找我问询一次,孙儿也只能答,此事如大海捞针,还请祖母耐心等待,孙儿会尽力寻找。”

见他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老太太面上突然显出几分憎恶,将握住佛珠的那只手狠狠拍在桌上,怒道:“若非当年顾昱对她百般维护,我早将那野种赶出王府了。可是顾朝,这次顾今差点让我整个顾王府蒙羞,如今我对她的忍耐已经快到底线了。我对你的忍耐也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直到你死,都要守住顾王府!”

她话中尽是冷漠疯狂,顾朝却早已习惯了,“孙儿省得。”话毕拢手行了一礼,准备起身离开。

“站住!”老夫人喘着粗气复又拿起佛珠捻了半晌,直到面上狰狞渐缓,才沉声道,“去庭院里跪着,等你真的省得再起身吧。”

顾朝面无表情地应道:“是。”

地上并不是平坦的石板,而是被早晨寒气落了霜的湿泥软土,他直挺挺跪在庭院中央,面上无喜无忧,过往地丫鬟仆人也都低着头匆匆过去不敢多做停留。

顾朝的膝盖小腿处早已被软泥浸湿,往骨头缝里渗着寒气,他高束起来的墨发上也已结出一层水汽。

顾朝跪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时间了。

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的五感在时间的静滞中已有些迟钝了,直到来人近在眼前,他才看清是谁。

“你来做什么?”

顾今毫不在意衣裙被污泥弄脏,同跪在他身前说道:“我在院中等你吃饭,等了好久都不见你来便过来寻你,你为什么被罚跪了?”

见顾朝不答,她烟眉微蹙,说道:“若是做错了事认个错不就好了。”

顾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复又收回视线:“你回去吧,是我自己要跪到现在的。”

顾今面上闪过一丝不解,然后附耳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压抑自己太久,终于疯了?”

她的呼吸洒落在顾朝的耳畔,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耳廓处扩散开来。他不适应的向后避开,顾今却不许他躲,从腰带上解下荷包取出一个蜜饯抵在他唇瓣上,“这是我从你的小厨房偷拿出来的,老李晒果脯可有一手了,可他不许我多吃,我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的,你快尝尝。”

顾朝唇瓣上染了糖霜,在顾今的注视下缓缓咬下一口,酸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顾今看着他,笑道:“甜不甜。”

顾朝淡然如水的音色微微沙哑,嗯了一声。

顾今将整个果脯塞进他嘴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糖霜去扶他起来:“那就别在这里发疯了,老李还做了好多其他好吃的,你不在他不让我动筷的,我都快饿死了。”

这一次顾朝没再拒绝,而是沉默地顺着她的力道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

长时间地跪着让他周身气血不顺,一时之间竟有些站不稳了。顾今忙直起身子给他做靠,待他缓过劲儿来才扶着他慢慢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嘀咕道:“这老太太也真是的,怎么只求神拜佛不积德行善啊,这可怎么行,你说若是以后菩萨显灵问起她做过那些功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会降罪我们王府吧……”

顾朝顺着她的力道缓步向前,垂眸听着顾今一路上不停地和他小声抱怨,鼻间萦绕着少女身上特有的花果香,入目是她挽住自己的尚缠着早上那方手帕的手。顾朝不自觉动了下手指,不小心触上她的衣裙,周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一切似冰雪初融,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感受着柔软的发丝从指间划过,听着她吵吵嚷嚷地说自己的发髻要被弄乱了,想躲却又不敢松开他,不知不觉间他素来淡漠的眉眼竟有几分柔和了下来。

回到雪苑后,顾流忙上前:“主子,您——”

顾朝摇了摇头,形容虽有些凌乱,但却仍不失清冷贵气:“无事,取身干净衣服随我来。”

“是。”

待一切整顿得当后,顾今的肚子早就饿扁了,她看着姗姗来迟面上还有些苍白的顾朝,张了张嘴还是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老李一边将重新热好的饭菜端上桌,一边欣慰地说道:”小郡主真是长大了,若是小时候肯定早就嚷嚷兄长来的晚饿着您了。”

刚刚差点抱怨出声的顾今:“……”好险!

老李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老仆了,话语间不自觉便透着股看小辈的亲昵,“下次再来李叔还给你晒果脯吃。”

顾今刚要振臂欢呼,就见顾流臂弯挂着一件绒领披风从屋内出来,正色道:“听云枝说,前些日子郡主才因牙齿不适请过大夫,李叔您还是少晒些给她吧。”说着将披风搭在顾朝的肩上。

顾朝伸手拢了拢领子,随意接道:“有些人总是要疼过才肯长记性。”

什么话也没说但是莫名其妙成为众矢之的顾今:“……”

用过饭后,顾朝没让她立即离开反而把她带进了书房。顾今一踏进来便不由得想起之前来找他的那晚,那晚的顾朝给她一种十分陌生和诡秘的感觉。月色朦胧,雾暗云深,若非是在这书房中相见,恐怕她也不敢确认那到底是谁。

思及此,顾今只觉得浑身都开始不自在起来,于是自觉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朝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在书桌上平铺了一张白净的宣纸向她招了招手,“顾今,过来。”

顾朝因为刚刚脏了衣裳便随意换上了一件往日不常穿的云纹宽袖长袍,招手间宽袖微荡,轻风拂面,蓦地将她的思绪拉回到了那晚,清冽的茶香游走在两人之间,耳畔旁似乎又听见那清冷慵懒的声线正带着蛊惑的色彩唤她‘今今,过来’。

顾今被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漂亮的圆眸微微睁大,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跳,她下意识问道:“你叫我什么?”

顾朝闻言微怔,而后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小郡主,过来吧。”

她原本脑子就有些不清醒,被顾朝叫这一声更把自己彻底搅浑了,低着头不敢再胡说什么,慢吞吞挪了过去,“……干嘛?”

顾朝下颌微扬,示意她坐下,然后微微俯下身在身后双手扶着圈椅,说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顾今:“……”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是她刚刚还在神游天外,但是突然被先生点到起来背诵一下刚刚讲的诗文。她瞬间脑内旖旎全无,一下就惊醒过来了。

顾今抓着毛笔如坐针毡,心想今天真是不该过来,居然被顾朝个活阎王逮到功课了。

她脑子里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便起笔落势随手写下了两个字:顾朝。

身后的人只略看了两眼,便用指骨敲了敲桌面示意她停下来,直接宣判道:“明日起每日下午来我这里,我教你念书写字。”

顾今:“我……我再写两个字你看看,我其实还行,我就是有点紧张了刚刚。”见顾朝不为所动,最后挣扎着说,“不然你再把我送去哪家的私塾吧,这次我保证不再打先生了行吗。”

顾朝拿起她的大作放在眼前抻了抻,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小郡主如今的威名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可太知道了。自从上次在谢家私塾扬鞭吓唬了梁老头之后,她就算是在整个京华扬了名了,再没有哪家私塾敢留她去上课。

说完,便将她写的字卷好塞回她手里,甚至都来不及反抗就被顾朝连人带字一起丢了出来。

……

武英殿内。

一个老迈的太监步履不停地走到上首位置,微躬着身子拱手通报:“陛下,禹王殿下求见。”

坐在尊位上的周帝此时也刚刚落笔,闻言嗯了一声将朱笔随意丢在桌上甩出一道红印:“让他进来吧。”

“是,宣禹王殿下觐见——”

听宣进殿之人身形高挑韧健,深目宽额的模样与周帝有五六分相像,禹王走上前来恭敬地叩拜。

而周帝此时正为满桌的奏折头疼,面上甚为不虞:“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何事?”

禹王没有被他吓到,反而一派心忧憔悴的模样:“回父皇,儿臣听说了一些顾王府与前谢侯府之间的纠葛,心下有些不安故一大早便请见父皇,望能为君分忧。”

说起这个周帝就只觉心烦,随手从桌上捡起几个奏折丢了下去,语气中尽是不耐:“你到底是机灵,从前几日起这些折子就不停地往朕的桌子上送,让朕三思三思,”说到气急处,他直接拍案而起!“这文良侯府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居然到今天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禹王一一捡起地上的奏折整理好交给一旁的太监总管:“父皇,儿臣此次进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周帝当即脸色一变,面上沉郁道:“怎么,你也看中了文良侯府这百年基业,想要为谢云求情收归麾下?”

这话说的重了,禹王立刻躬身惶恐道:“儿臣绝无此意!只是京中传闻这道旨意是在顾朝进宫后才传下的,故而有传言称父皇这是偏帮了顾王府,而舍弃了文良侯府,儿臣有些忧心传言会影响了朝廷形象。”

“嗯。”周帝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他却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朕也不妨告诉你,这道旨意确实是朕与顾朝的交换,条件是他需为朕暗查近日京中弓弩丢失一案。”

禹王闻言心思一动,刚想说什么却被周帝凉凉一个眼神压了下来:“朕知道你和太子都打的什么主意,弓弩一案非同小可,若是放给了你们两兄弟任意一人去查,不知道又会莫名其妙牵扯到谁的身上。”

禹王心中一凛,低下了头。周帝抚须,暗含警告道:“此事事关国本,你可要分清轻重缓急,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信任啊。”

一番敲打过后,禹王便退了出来,身边幕僚立刻跟了上来低声道:“殿下,情况如何?”

禹王一脸生硬,语气虽然温和却也泛着不忿:“父皇口上说我与太子都不得插手此事,可前些日子太子才因为弄丢了赈灾银款被禁止参与朝政……父皇果然还是更偏心东宫。”

待细细问过,那年轻幕僚略微思考了一下心中便也有了答案:“殿下是当局者迷。此弓弩案一旦牵涉几乎必死无疑,陛下心知殿下与东宫争斗多年水火不容,必定会竭尽全力将对方党羽划归其中。但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成为党争的利刃,必须公正裁决,故而陛下才选了那位压根不在朝堂势力中的顾小王爷暗中查探。”

禹王与东宫制衡多年,是何等的玲珑心思,当即便明白了此事其中关隘,心中怒火渐消:“罢了,此次能拔掉东宫手中的一个文良侯府,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了。吩咐下去,若是顾朝那边碰见了什么阻碍,本王这里倒是可以帮他一把。”

“是。”

作者有话要说:挑破兄妹的窗户纸准备大干一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