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噩梦

顾今不停地在做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自己被杀,又是谢艺杰被杀,猩红色成了她整个噩梦的底色,她一直在跑,跑到双脚失去直觉,跑到在梦中再一次昏厥。她在梦中反复的被杀,被杀到她渐渐对死亡麻木,被杀到对生还无望,她反而不再逃了,坐在被血水浸泡着的泥土中,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直到天上血月被撕裂,光明顺着缝隙渐渐渗入世界。

然后,她便醒了

刚睁开眼时她还不太适应扑面的光明,想抬起手遮挡一下,却顿感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手臂上传来。她活动手指去摸,摸到了手臂上被裹了厚厚的一层白布。

“来人。”她声音嘶哑沉闷。

虽然她声音不大,但不远处很快便有了回应,最先冲进来的是云枝,看见顾今醒来瞬间泪如雨下,声音打着颤儿,“郡主……”

随后陆陆续续又涌进来了许多人,顾老夫人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坐在床边低声嘱咐了她几句,“此事皇上已经下令绝不会外传,不会影响到顾王府的声誉,你可以放心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就立马为你相看亲事。”

顾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往日里不常往来的几个表亲也纷纷上前安抚,“郡主到底是女子,往后还是不要跟着小王爷外出打猎了,那些畜生可是不长眼的。”

“幸好小王爷就在身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郡主以后万不可做此危险之举了。”

“是啊是啊,幸好有小王爷在。”“若是大郡主看见妹妹这副模样,恐怕要心疼死了。”

“可不是吗,大郡主一颗心都扑在弟弟妹妹身上,若是来了,岂不要杀光那处野猎场。”

“……”

不知道那群人在自己床边叽叽喳喳了多久,顾今没有心情应付他们便装作疲累的样子闭上了眼,云枝见状也适时地告罪将贵人们一一送走。

房间中的空气终于不再闷滞,顾今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帐顶浅浅放空。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又有脚步声传来,顾今刚要闭眼就听一道清冷但熟悉的声音,“是我。”

顾今微微侧了侧头,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朝解开披风放在外面,自己站在火盆前将带来的寒气褪尽了才进到里间。他坐在床边看着顾今小脸苍白憔悴,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生气。

不过好在,面上眼中都未见死意。

她问:“怎么样了?”

他答:“谢云褫夺爵位降品两级,谢艺杰藐视天威流放滨州,其余知情之人尽数斩杀。”

一个既重又轻的处罚,重重打一板是想给云南王府一个交待,轻轻打一板则是想让他们知道皇权并不慑于云南势力,赏罚只凭君心。

顾今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只是她不明白刚刚那句‘藐视天威’是为何意。

顾朝看着她说:“其实圣上千灯节那日召我进宫便有意要将你许配给谢艺杰……”

顾今从来都不笨,很多事只是因为缺了这其中一环才让她看不破,如今被顾朝点破,其中一连串关巧迅速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她立马反应过来。

皇上要她随顾朝去文良侯府根本就不是为了掣肘朝局,而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一旦姻亲既成,她就再也无法回到云南去,只能留在京华成为朝廷制衡云南王府永远的人质。

而文良侯府虽然早已败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人脉势力仍然盘根错节深扎朝堂之中。如今谢艺杰身为侯府世子,已失一目,此生再无入朝为官的可能,可即便如此皇上仍不放心,要将顾谢两姓结合。如此,为了制衡顾王府,他便可以不再顾及地压制侯府势力,美其名曰制衡藩王。

可谢家太急了,急到甚至来不及等一道赐婚的旨意。他们只想到谢艺杰此生无法出仕,要急寻一个背靠强大母族的女子作为依傍。但却忘了,皇上怎么可能任由这个百年前权倾一方的侯府重新与自己分庭抗礼呢。

想通各处后,顾今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本即将加之于身的阴狠谋划就这样被谢家人用最蛮横的手段击碎了,真可谓是……

“天意弄人。”顾今轻声说道。

顾朝下意识伸手理了理她额间的乱发,随后意识到不妥又收了回去,最终只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三日后,谢艺杰身死的消息传回京华。

顾今坐在小筑躺椅中,翻看了一眼不知被谁放在桌子上的邸报,而后沉默地合上望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

……

自从谢艺杰死后,顾今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谢艺杰的眼睛瞎了是梦中未来会发生的既定事实,所以她根据这件事情确认了自己的那个梦并不是单纯的噩梦,而是切实包含未来信息的预知梦。

但是谢艺杰的死亡却是梦中没有出现过的,甚至在梦中,谢艺杰比她活得还长。既然如今证明命定的未来是可改变、且已经改变了的,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死亡的未来也是可以被改变的?

从前她虽然也侥幸想过,如果能与顾朝亲近一二,说不定可以躲过厄运。可那时也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如今谢艺杰已死,那就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可行的。这对顾今来说,正是目前最需要的一颗定心丸。

“回神。”话音未落,顾今就被木剑拍中后背,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

顾朝后撤半步,反手挽出一个剑花然后收剑回鞘,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顾今,“既然无法集中精神就不必来了,回去吧。”说完将剑放回落兵台便转身离开了。

从前在云南上早课都是顾今巴不得他快点放人,这回却是他自己甩手走了,她顿时有些傻了,心想刚决定要逆天改命重获新生,转眼间关键人物竟被自己给气跑了。

顾朝走得快,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顾今站在原地皱着眉想了半天,越想越气,最后也一把甩开木剑回自己小院去了。

回去时,云枝已经命小厨房准备好了饭菜在火上温着,见她今日回的这么早还有些惊讶,“郡主稍候,奴婢马上让人将饭菜端上来。”

直到快用完早膳这口气她也没顺下去,抓住云枝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当场就抓住他问他发什么疯,啧,我当时就是反应慢了,下次他一说完我就直接冲过去就对了。”

云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郡主,既然如此您就干脆在房里再休养休养吧,毕竟谢府——”说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然后脸色一白急忙跪下请罪,“奴婢说错了话,郡主饶命!”

那日的事虽然后来都说是郡主随小王爷外出野猎受了伤,可作为房里伺候的人,小王爷将人带回里屋的时候,披风一掀开,郡主身上明显没什么外伤可衣服却都是被撕扯的痕迹。她并不傻,也更看懂了小王爷冰冷的警告。

尽管当日顾朝说知情人已被杀尽,可顾今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但云枝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若非必要,她不认为云枝会害她。于是放下筷子拉她起来,“我知道瞒不过你,无妨,你说这话也只是担心我罢了。”

云枝年龄毕竟还小,平日里又与她甚为亲近,见她确实并无杀意便也放松了下来,嗫喏道:“郡主,奴婢是真的担心您,您真的没事吗……”

“我真的没事。”

顾今并非逞强,不可否认,谢府一事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可她毕竟从小是长姐教养长大的,与一般的女子相比更多了几分坚韧与血性。更何况如今谢艺杰既死,她就更不必惧怕这死人留给她的阴影。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实在没有精力耽于过去。

云枝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您从前是最不爱上早课的,可自从这次醒来之后竟然连一日也没多休息,日日都按时点卯练剑……”

顾今一时被气笑了,敲了下她的脑袋,笑骂道:“你个小丫头骂人还挺隐晦的,说我懒啊?”

云枝忙摇头。

顾今哼了一声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用过饭后,顾今独自一人靠窗坐着,眼神望着远处开始渐渐发虚。

是啊,谢艺杰死了。

或许是药物的原因,当日的她整个人一直都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只记得自己终于撑到了顾朝的到来,至于其余的很多情形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而且更令她奇怪的,是谢艺杰的死似乎并未在京中引起一点波澜。若说被判处流刑死在路上的不在少数,可刚出发没多久就发生意外溺死在河里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即便如此,京兆尹府竟也就这样草草结案了……

虽然嘴上说自己没事,可只有顾今自己心里知道这大约会成为她心中的一道疤。若不找机会连受伤的腐肉一起剜掉,那便会永远提醒自己曾受过如何的羞辱。

那个机会本应该是谢艺杰的惨死,可如今他竟是意外死亡……

想着,顾今面色难看起来,攥紧了掌心低声道:“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