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道圣旨名为侍疾,实际上只是当今圣上越来越忌惮云南顾府在南境的威望,要多留两个人质在京中罢了。

走的那天,她记得姐姐抱着她很久都没放手

云枝瞧着她神色略显黯然,有些担心地上前道:“郡主,外面天寒,您身体才刚刚恢复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今不答,只是继续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今年……自己还未亲手点上一盏花灯呢。

思及此,顾今忽然抬起玉白的手指,将发上的珠钗一一取下丢进云枝怀里。失了簪发的首饰,青丝瞬间如瀑落下,王府门前仅有的高烛照亮了她窈窕纤细的身姿。她以轻纱遮面,转眼间便只剩下一双似有若无的秋水眸若隐若现。

顾今道:“不要跟着我,我想自己去街上游灯。”

云枝瞪大眼睛:“郡主,您不带着奴婢吗?”

顾今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提步从这威严装潢的王府之内走出。恍然间,似是走出这昏暗灯火的一刹那,她就已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街上的景致虽然不比宫内,可这种烟火气却也是宫里比不来的。大街小巷挑满了以鲜红色为主的灯笼,往来人群熙攘,每个人脸上都笑得开怀,手中大多提着漂亮的花灯,嬉笑怒骂,高声唱和,喧闹此起彼伏,乍眼看去满是温馨欢乐。

周围皆是欢欣雀跃的赏灯客,只有顾今似游走在人间的孤魂,她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地跌来撞去,虽然侧着身子努力从夹缝中挤过,可一不留神却还是被一个手里捧着河灯的孩童撞歪了身形。

顾今被这突然的冲力撞的一惊,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后仰,惊起的心脏还未落至实处,就见一条臂膀横在自己身前,随后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人牢牢地从身后接住。

顾今顺着那人的力道慢慢站稳,看到来人是谁时眸中划过些许讶异。

“怎么是你?”

顾流退开半步和她挪出距离,然后垂首行礼:“顾流失礼了,小姐勿怪。”他改口的很自然,仿佛她就只是一个管不住好奇心贪玩跑出门的普通女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顾流,即便在这样的人流中他也依然保持着背脊挺直,如一柄待出鞘的利剑,显得卓然不群。

“你跟踪我。”她开口便下了结论。

顾流不答,只是送上一件绛红色斗篷等她接过:“今日天寒,小姐仔细着凉。”

顾今就这样看着他,也不伸手接也不说话。直到周围的人群又开始推搡起来,顾流才似败下阵来:“近日京中或有异动,是主子吩咐若小姐要出门便让属下暗中跟着。”

顾今眯了眯眼,心中对顾朝近日的种种行径越发感到困惑不解。想开口问,却又知道即便有答案也绝不会是从顾流的口中说出。

她叹了口气,心知他的行为皆是受顾朝指派,自己实在没有为难他的必要,于是便敛眸接过他臂弯中的那件斗篷,展开后错步踮脚搭在了他的肩上。

顾流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被前行的人群挤了回来。

但好在终于不再是这样僵持的对峙,顾今整理好面纱后便缓步往前走:“他自己怎么不来?”

“小王爷素来不喜夜间出行,就寝也比寻常人更早些。”

顾今轻轻哼了一声,未作评价。

转弯路过一个模样别致的河灯摊子,她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个莲花样式,酥手微抬食指轻勾:“拿钱袋来,我要这个。”

顾流默默从袖口处取出几枚铜板放在她手中。

顾今看了看掌心中的钱,然后疑惑地递了出去问道:“这够吗?”

摊位老板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女子定是哪家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朗声一笑捻出其中三个朝她比了一下:“这就够啦。”

提着河灯,顾今便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径直往旁边的河畔处走。

只可惜她来的晚了,街上能放河灯的地方基本都被人占满了。她带着顾流绕着河道找了一大圈都没能找到一个空位,正在遗憾时却突然想到之前外出,好像在一个小巷中似乎能够看到一段河道。

刚想回头和顾流讲,才发现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就这样挤丢了?

她心想,顾朝到底是怎么把他留在身边这么久的啊。

顾今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打算去找人,而是调转了方向往记忆中的地方去了。

到了地方她将在摊位上写好的花笺放进合拢的花瓣里,轻轻将河灯送入水中,看着河灯摇摇晃晃地向前漂去,然后十指交迭,阖上双眸。

一愿长姐食甘寝安,百岁无忧;

二愿南境风恬浪静,海波不惊;

三愿自己……安然渡劫,平安归家。

良久,顾今缓缓睁眼,坐在石阶上看着小河灯渐渐漂远,可她却觉得心中重担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回去的路很暗,走了一会儿顾今便觉得有些不对,警惕地调整了自己的步调,身后不远不近坠着的脚步声瞬间便暴露了出来。她心中暗道难道是谢艺杰那家伙积怨难平,特意找了她落单的时候来报复来了?

顾今心念微动,提着裙摆向右冲进小巷的同时扒倒一片杂物,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只混乱了几息便消失了。紧接着,她发现突然有一道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还不等她看仔细是谁,便从袖中拔出一截雪刃,直接反手挥去。可来人动作更快,一把便捏住她的手腕卸下了她的匕首。

顾今还想去夺,却听他轻声唤道,“今今。”

他声音轻缓温和,可自己的手腕却被他捏的生疼,顾今惊讶地看着他,“顾朝?你不是……”

顾朝的眉眼隐在阴影中,薄唇轻启:“你不是说,要一起看灯吗?”

这个问题问的有点莫名其妙。

顾今狐疑地看着有些反常的他,直觉告诉自己此时的他并不如他话语间一般平静,于是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我想家了,所以来放河灯为长姐和王府祈愿。”

顾朝慢慢走出阴影,往日淡漠的眸子此时却意外有些暖意,他将一个小狗模样的花灯递上前来说:“没关系,现在也不晚。”

顾今本就心情郁郁,此时看见这吐着舌头娇憨的小狗灯笼,脑海里瞬间又浮起前几日那只玩偶的模样。

她抿紧了唇,看着顾朝那张清冷俊秀的脸,忽地从心底里蔓延出了无尽的愠怒。她一用力把那只灯笼扫落,指着他,连指尖都在颤抖:“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朝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看着跌进土里的灯笼滚上了泥显得十分滑稽,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样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冷寒的湿气进了鼻腔冲向她的大脑,她想努力稳住心神,可声音却仍打着颤儿:“你想做什么,你是在驯兽吗?为什么要把那只小狼重新带到我面前,你觉得将我玩弄在股掌之间让你这么有成就感吗!”

顾朝垂首,半晌不语。

就当她以为这次的争吵又会无疾而终的时候,他却缓缓抬起了头,清冷的嗓音透过夜风传来:“阿姐来信,说你大抵会喜欢这个。”

“什么……”她的怒气似是一下被戳破了,怔怔地看着他。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答案,她以为那会是挑衅、是警告、是威胁,却唯独没想过……

顾朝上前将她有些皱了的面纱解开,修长的五指穿入乌发为她捋顺凌乱的发丝。

她心头一颤。

夜风带着水汽呜咽着吹过,昏暗漆黑的小巷中裹着浓郁的黑暗,不远处的银杏树被吹的哗哗作响。

顾今忽然想起,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是很喜欢跟在顾朝身后玩的。

顾朝是城里最漂亮的孩子,连隔壁言府的四哥哥也不如他好看。那个时候,她最喜欢拉着顾朝的手到外面去,炫耀地告诉所有路过的人,这是她的哥哥,然后看着同龄孩子们艳羡的眼神开心的大笑。

每当这个时候,顾朝都会无奈地看着她。

有时炫耀的次数多了,连长姐都会捏着她的鼻子警告她不许再耽误哥哥上课了。

可就是在父王重伤过世的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从那之后,她的记忆就被蒙上了一层灰色,长姐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多,顾朝也越来越不爱笑了。

尚年幼的她无助地看着兄姐一日日的变化。

终于在有一次长姐和顾朝回府时,她怯怯地去问他们为什么都变了,自己是不是也要变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然后长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说:“我们变了就是为了让你不变,今今,哥哥姐姐只想看到你一直如此。”

记忆中少年时的顾朝和眼前的顾朝渐渐重叠,可无论眼神还是气质都早已与从前大相径庭。

原来,这就是长姐所说的变化。

顾今沉默地矮身捡起了地上的灯笼,复又轻轻拉上他的衣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暗巷。

街上欢乐的氛围丝毫不减,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孩童举着花灯在大街小巷穿梭。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顾今侧目看着顾朝,还是白日里那件青衫,只是取下了发冠。墨发被发带随意一束,侧影清濯。

不知为何,她心底竟莫名略过一个念头。

或许,顾朝从来都只是和长姐一样,只是想要护着她而已。

这个念头就像杂草一样,只一瞬便疯狂地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少年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她还是那样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