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偌大的殿宇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垂着纱幔的床,轻纱微晃,红烛映下床上两个隐约交错的人影。
顾今感觉自己正被人揽在怀里,耳畔是男人沉重呼吸声。他指尖带着夜归的寒气顺着背脊缓缓向下挑弄着她的神经。顾今忍不住呜咽出声,想要反抗却使不出一丝力气。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埋首在自己颈窝,呼吸缓缓喷在她的身上,烫的她浑身一颤,眼角瞬时艳红一片,蓦地挣扎了起来:“滚开!”
似是感受到了她剧烈的情绪波动,红烛‘卟’的一声突然灭了,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黑暗。
她的挣扎对男人来说似乎只是不听话的猫儿,还沾染着寒气的手顺着她玉白的手臂缓缓与她十指相扣,本该是最亲密的举动却让她不自觉的颤抖。月光透过纱幔洒了她满身,盈盈雾雾的看着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诱人。明明室内漆黑一片,她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顺着她的颈项向下,一寸一寸似有实质般在触碰她的肌肤。
伏首间,男人发丝微落,耳后红似朱砂的一颗小痣似乎比平时更加明艳。
“今今。”他贴耳唤出她的名字。“你没有家了。”
她想反驳却突然觉得喉间一紧,月光下她只看到自己不受控的呕出一口黑血。
一阵蚀骨般的疼痛冲向心口,继而眼前一黑。
顾今猛地惊醒,背上毛涔涔出了一层冷汗。
梦中的抚摸似仍残留在肌肤上,死亡的绞痛感亦犹似在身,她不自觉的揉了揉心口,一种诡异的酸涩感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这无疑是一个噩梦。
梦中,一个女子突然叩门声称自己才是顾王府真正的二郡主,并持已故王妃的双鱼佩为自己佐证。
十三年前,北燕暗卫想要强抢出城内即将生产的先王妃以胁迫大周退兵。所幸先王妃机敏先行察觉,但昼夜躲避追捕再加上惊惧最终引发了难产,她拼死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最终只有一个随行侍女带着先王妃的遗物和襁褓中的孩子返回王府。
谁料在回去路上又遇流寇,侍女毫不犹豫丢掉了孩子以逃命。可临进城前竟贪念又起,在路边随便买了个婴儿声称是自己拼死保护王府血脉回城,得了千两黄金脱奴籍回老家去了。
真相大白的那一夜,梦里布满了血和火。顾家老夫人当即下令迎回真郡主,她则被锁在院内等候发落。宫内亲派禁军封锁院落,屋内火烛将熄,屋外禁军黑甲步步逼近,盔甲和武器摩擦碰撞不断发出声音,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
就在她以为难逃此劫之时,顾朝,她名义上的兄长,竟在武英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以自愿入皇陵为太皇太后祈福三年为代价才堪堪保下她一条命来。
虽然逃过一死,但她也很快就被送到了王府乡下的一处偏僻庄子。直到没过多久的一个夜里,她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被人锁在那个满室清冷的地方。
她从未看清过那个男子的模样,他只在夜里来。直到她死的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意外的,耳熟……
可待要细想,却又抓不住那缕思绪。
顾今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她想不明白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更想不明白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为什么会是顾朝救了她。
她从小就不喜欢顾朝,更不爱与他亲近。尤其是在父王过世后,即便有长姐在中间周旋,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未得以缓和。
可在这种情况下,顾朝居然愿意主动出面以如此代价保她一命……
侍女云枝此时也端了洗脸盆进来,看见顾今直愣愣的坐在床上吓了一跳,忙上去询问,“郡主,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今这才恍然竟已经天亮了,坐在锦帐中沉默半晌,最后只说了句:“嗯……做了个噩梦。”
见小郡主此时蔫蔫的样子云枝也有些着急,但是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情。她伺候着顾今起身梳洗,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郡主,恐怕没时间给您缓缓了,老夫人刚刚命人传您立刻去前厅。”
见主子没懂什么意思,云枝面上有些不安地低声道:“听说是谢侯府的世子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谢侯府?
谢侯府……
顾今听见这几个字就心烦,不耐地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可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把谢二怎么了吗?
“您忘了?”看主子还是一脸空白的样子,云枝比她还着急,“前几日,您在谢府的私塾中和梁先生吵起来了,还差点抽了先生一鞭子。听说那老先生被您气的卧床不起好多天,将养到现在也没好利落。”
云枝年龄虽小却是个实打实的话篓子,服侍她净完脸后将人引到妆台前,“如今我朝虽然放松了对女子读书的管束,可大多也还只是富裕人家在家中设置私塾授课。听说这梁先生还是谢侯爷亲自请来的民间大儒,如今却叫您当众给了难看……这次谢世子亲自登门告状,老太君肯定饶不了您!”
云枝手舞足蹈说的激动,可当事人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仔细瞧着铜镜中姣好的容色,左右打量后突然凝眉摆了摆手道:“还是不要这个花钿了,太素。”
一番打扮后,顾今满意地展臂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然后在云枝催促的眼神中终于动身往前厅去了。
前厅屋内,一个双鬓斑白但精神尚可的老太太正端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往日里捏肩捶腿的两个小丫头此时也不敢靠近远远的站在一旁,只有一个穿着素色坎肩的老妇立在椅后,在看到顾今来时,低头在她耳边禀告。
顾老夫人手捻佛珠缓缓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说道:“跪下。”
顾今也不分辩,双手一挽裙摆直直跪了下去。
谢艺杰见此情形正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下了,笑着弯腰去找她的脸想看她不痛快的样子。“顾二郡主早啊,不会是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
见她不理,谢艺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然后起身向顾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太君,非我侯府为难,实在是自古天地君亲师,二郡主顽劣不可教,将先生害的久病不起,还请老太君给我侯府、也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
顾老夫人闻言停住了手中的佛珠,看着下方跪着的小辈,沉声问道:“今儿,此事可当真?”
顾今双手平措至胸前又行一礼,哪怕被厉声质疑也未有一丝慌乱,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回祖母,孙女确实知道先生近日身体不适,可却听闻是误食了泻药……”她视线一转落在谢艺杰身上,“怎么到了谢世子口中就成了是我害的先生久病不起?”
一同前来的梁先生的书童闻言忍不住了,站出来满脸悲愤地道:“被下药就是被下药,何来误食一说!顾郡主!这里不是你们云南,你不要以为自己在这京华还可以颠倒黑白!先生入京后广结善缘,从未与他人起过冲突,除了你还能有谁会有此恶毒报复之心!更何况此事还有谢世子为证,谢世子曾亲口说看见过你偷偷潜入先生宅邸,你难道还想抵赖吗!”
“什么?都看到了啊?”顾今素袖掩口,乌眸如墨看着他们,“都看到了你还来我顾王府做什么,不如直接去京兆尹府报官说我不敬师长、行凶伤人,到时自有大周律例叫我好看,还劳烦二位亲自上门问罪?”
谢艺杰被她一双纯黑的瞳仁盯的浑身发毛,但面上还是强撑着肃然:“家父是念在与先王爷是旧交这才愿意给顾王府些面子。若二郡主愿意主动上门向我侯府、向梁先生赔罪便不再追究。否则,若真是闹到了京兆尹府……”
顾今还欲说话,却被顾老夫人一把摔下的茶杯打断。砰的一声碎裂的瓷片在地上炸开,其中一片直冲向顾今,划破了她瓷白的皮肤,一丝殷红从无暇的面颊上滑下,显得十分刺目。
顾老夫人沉郁地看着她,厉声道:“还不住嘴,还嫌给顾王府丢人丢的不够多吗!”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连谢艺杰都吓了一跳,可顾今却只是随手抹了抹落至下颌的血痕,面无波澜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是。”
回首看到顾今一脸平静的样子,谢艺杰心中竟突地冒出一股火气。
自见到顾今第一面起谢艺杰就觉得她像是骨子里带着种嚣张洒脱,与京华女子的温顺柔情全然不同。可她从来不以释放本性为耻,更是丝毫没有主动融入她们的意思。
不可否认,或许最初他对顾今是一种欣赏,可能还夹杂着一些隐晦的私念。可随着时日渐长,这种欣赏竟渐渐演变成了嫉恨与厌恶。
凭什么她顾今区区一个女子,却可以比他们京华男儿活得更为肆意快活。
思及此,他眼底阴郁更甚,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夫人,谢府并非不通情理。若是顾二郡主肯俯首认错,并当众承诺愿意日后受教归化、接受惩罚,想必我父亲和梁老先生也都不会再为难于她。”
老太太面上虽有老态,可眉宇间的凌厉却丝毫不减,盯着顾今不耐地开口:“那便今日,你道如何?”
“听祖母安排。”顾今答应的很痛快,让来兴师问罪的几人都有些惊讶。
顾老夫人精神不济的按了按额角,显然已经有些乏了,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开。
顾今率先起身,半侧过身子请谢艺杰先行。
一行人沉默无言,直到走到了顾王府门前,谢艺杰还有些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愿意随我去?”
“当然。”顾今勾唇一笑,看着车夫牵好马车停靠,“请吧,世子。”
马车颠簸,车厢内少女身上散发的幽香盈盈充满了整个空间,偶有颠簸掀开车帘一缝也不能吹散这浓郁。
谢艺杰装作不经意的抽了抽鼻子,在鼻腔内留下了更多香味。他坐在车厢一侧,偷偷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女。即便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得不说,顾今这副皮囊实在美极。即便被划破了一道伤口,那抹鲜红也似是对她娇容的装点,不损美色分毫。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有些口干,喉间动了动想清清嗓子——
“!”
他突然瞪大了双眼,然后惊悚地发现,他竟然发不了声了!
听见动静地顾今回过头来,面上显然也是有些惊讶,但惊讶的却是:“你的药效怎么发挥的这么快。”而后眼中泛过一丝嘲弄,“真是废物。”
他眼中顿时乍起熊熊怒火,刚想奋起反抗就被顾今一脚踹了回去。
顾今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不准他动弹,缓缓从宽袖中抽出一节拧着金线的小马鞭,凌空抽出一鞭,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
她笑道:“谢世子,我这香……闻着还不错吧。只是以后若是再闻见类似的香气,可要小心些了,说不准……”她弯下腰冲他挤了下眼睛,有些俏皮的道,“可要出大事了。”
马鞭粗糙,被她刮在面上刮的生疼。谢艺杰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心中绝望与恐惧交织,越发觉得她那张娇俏的面庞可恨极了,心中霎时再无旖旎,只想狠狠撕了她的美人面!
顾今可不在乎他想什么,旋即举手一鞭狠狠抽在他身上。谢艺杰立马飙出两行眼泪,想要求饶却又发不出声。
顾今:“不是说亲眼看见了本郡主潜入那老头宅子吗?哪只眼睛看见的?”她用鞭子挑起他的下巴,纤白的手指左右指着他两只眼睛,“哪只?我要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瞎的。”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嗓子里发出哀求的声音。
顾今一顿,冲他耸了耸鼻子笑道:“开玩笑啦。”
见他还想反抗,甩手又是一鞭抽上去,这一次连衣服上都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四溅的鲜血落上她精致的绣鞋。她凝眉道:“不好笑吗,怎么不笑。”
谢艺杰疼的笑不出来,但又不敢继续招惹顾今这个疯子,只能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郡主,谢侯府快到了。”外面赶车人提醒道。
顾今有些遗憾的松开脚,手持马鞭蹲在一旁看着已经动弹不得的谢艺杰,“真可惜,你要到家了。”
闻言谢艺杰却更加警惕,生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顾今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随手丢在他脸上,声音恢复往日的平淡:“回去记得和谢侯爷和梁老头说一声,本郡主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准备洗心革面在府中幽闭自省,没事就别再来了,不然……”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下次还是本郡主亲自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