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闻言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七弟,以往觉他身量已足可稚气未脱。或许是散养大的缘故,总有些许与皇室中人不相符的直率与洒脱。
可他方才眉宇间透出隐隐的城府与威严,让自己恍然有种御前听教的错觉。
父皇曾说,世人所看君臣,无不是相辅相成的佳话。事实上,君臣之间权力的分配流转,才是最血腥残酷的斗争。
为君为上,要会识人用人、纵横捭阖、弹压驭下,否则反被臣下所辖制。
彼时自己完全不得开悟,身为金尊玉贵的皇子。所见之人俱是俯首帖耳,还需要如何驭下吗?
而刚刚祁颂这番话,让他心中怦然一颤,瞬间记起父皇的教诲。或许自始至终,只有七弟真正听懂了这番话吧。
夜色渐浓,祁颂起身告别。
六皇子目送离去的背影,看着他顺手摸了摸胸口,确认了那两张叠起的笔记还在,不由得会心一笑。
宋珩,为人臣子平步青云的机会不多。七弟这考验,你可千万受住了!
次日,仍是二更一刻,福顺准时叩响了门。
比起第一天倒是从容许多,梳洗过后,还简单用了膳。宋知瑜这才走到庭院中,礼貌性地候着。
房门紧闭,宋知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看到了时辰,也只好拎起书屉乘着月色出门。
第一天刚认了路,此后入上书房便不可再有太监随侍。
宋知瑜只得忍痛,两只手来回倒腾拎着自己与祁颂两人的书册笔墨,在长街上缓缓走过,心中思绪翻飞。
设想过入宫伴读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学业繁重,力不从心;规矩众多,行差踏错;最可怕的,七皇子乖张暴戾,动辄打骂?
可事实恰恰相反:功课尚且得心应手。重华宫皇子们各有院落,倒也不会随意冲撞到什么。祁颂……这个祁颂,更是不打不骂不现身。
自己却偏因他频频受罚遭受皮肉之苦。
宋知瑜深刻体会到了当利益相关的盟友贯彻非暴力不合作时,是何等的蛋疼!
三更起复习昨日功课,四更天开始晨读。整整两个时辰,面前的位置始终空无一人。
秦夫子脸拉得老长出现在门口,宋知瑜已经感受到左手在隐隐作痛。
眨眼的功夫,红色衣角翻飞掠过秦夫子身前,抢先闯了进来!宋知瑜未及细看,只觉眼前光线一暗,祁颂已经懒洋洋地斜靠在座位上。
他……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期盼了一早上的好戏没能如期上演,大多神色失望。
宋知瑜却是满满的欣慰庆幸,总归是向好的第一步。
秦夫子终是忍下不满,开始授课。
宋知瑜召唤出系统,随堂做着笔记。未防夫子误会,仍是要握着笔装模作样手写一二。
安安生生听了半晌,宋知瑜忽觉得哪里怪怪的——
祁颂,怎么这么老实?
稳当当坐了半天,不声不响,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换过。
等会儿!一动不动?
只见书册打开正立在桌上,从背后看,祁颂一手撑着下巴正对着书册,半天也没翻页。
这厮……补!觉!呢!
怎么个意思,课堂上的白噪声更助眠吗?
宋知瑜只觉气血上涌,却又不得不帮其遮掩。唯盼着千万不要被秦夫子发现。
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摊上这样的老板,自己可真是个冤种啊!
“秦夫子,打扰了!”夫子被打断面带愠色,众人也齐齐朝门口望去看谁人如此大胆?
竟是祁颂身边儿的兴安,提溜着沉甸甸的食盒,满脸赔笑:“奉我们主子的命,奴才得伺候用膳了。”
说罢不待夫子同意,径直走进来布菜。
葱椒羊肉、酒糟湖鸭、江米酿藕、西芹烩百合……摆满了书桌,兴安才小心翼翼叫醒自家主子。
秦夫子眼睛都瞪圆了!
各皇子未免误了授课时辰,每日早膳都是晨起时简单垫巴些了事。就连陛下做皇子时都是这么过来的。
祁颂,你跟这儿补身体呢?
“七皇子好胃口。”秦夫子一字一顿挤出句话,胡子气得跟着抖。
“夫子一起?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真大方啊,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的!
宋知瑜此刻终于相信,今日的祁颂压根儿不是针对她。也正是此刻,真正见识到“混世魔王”的做派。
“七皇子目无师长,即刻上前领罚!”
宋知瑜知道,到自己的part了。心一横,步履沉重地朝堂前圣人相走去。
“噌——”
右手腕猛地被人紧紧掣住,拉扯到掌心,疼痛瞬间蔓延。
“嗯……”
一声低而娇柔的轻吟控制不住从宋知瑜口中溢出,手的主人显然也听到了!
转头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惊诧万分。
祁颂当即慌得一松,只是手上力道减轻,只是虚虚地圈住了柔嫩纤细的手腕。
在场人俱是一惊,老七这是在……护犊子?
宋知瑜定定望着身侧的人出神,见他恢复沉静。头也不抬,从容夹菜,仿佛无事发生。
这副淡定又强硬的样子彻底激怒了秦夫子,转身拿过藤条走至跟前,就要当场发作。
祁颂喝完最后一口汤,“哐当”一声把勺子一掷。白瓷当啷撞壁的声音把众人惊了一跳!
“宋珩伤未痊愈,不可罚。”
不可罚。
祁颂一字一句说出来,有如千斤。何况此时他冷着一张脸,难测其心思。
秦夫子顿生顾虑,当众硬抗皇子的命风险太大。况且宋珩毕竟也是尚书独子,总不能真把手打废了啊!
二人僵持之时,宋知瑜原地感动泪都要下来了。看来祁颂,也没有那么不是东西……就冲你今日维护,我怎么也要帮你拼个王爷出来!
“板子可免,惩戒难逃。墙角站着去!今日所学文章,抄写百遍,明日呈上!”
话音刚落,祁颂左手倏地一松。
宋知瑜:……你 %&?@#!
终于捱到正午下课。祁颂眨眼就窜得不见人影,宋知瑜揉了揉抽筋的小腿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清榭。
一路上越想越气。回想当初挑灯夜战备考,就是为了往上爬才能摆脱女子困于深闺任人摆布的命运。
不料入宫两天,自己的命运倒是被摆布得明明白白!
这样代人受过的日子谁顶得住啊?
宋知瑜算是明白了,祁颂虽然聪慧有谋略,可仍然难以摆脱老板身上常见的混蛋气质。
指望他自觉地而稳定地走正途是不可能的,宋董秘决定——向上管理。
只要游说祁颂能规规矩矩上课,少出幺蛾子,自己的日子就能平顺许多。而这个要求对祁颂百利无一害,根本不用担心会引起他的怀疑。
只不过,要好好想想到底怎么顺毛捋……
永宁侯府,正是用午饭的当口。
却见大门处一人翻身下马,直奔东院而去。下人们匆匆行礼回避,并无一人敢拦。
段景琛被祁颂从餐桌旁一把薅起来时,第一口菜还没吃嘴里。
祁颂劈头盖脸一开口:“那日宋家二小姐,你可还记得?”
半个时辰后,聚德祥的天字号包间里,传来一声满足的饱嗝。
祁颂看了看桌上三只掏空了前脯的烤鸭,和对面悠然品茶的段景琛,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
“饱了,就说正事。”
“宋家庶女嘛,当然记得。杀伐果决,不让须眉。佩服!”段景琛咂摸咂摸嘴,眼中很是敬佩。
“说的不是这个。”
段景琛眼睛骨碌碌一转:“哦,姿容明丽,浓淡相宜。漂亮!”
祁颂听他半天说不到点上,皱起眉头:“我今日忽然发觉,宋二姑娘与宋珩……颇为相像。”
!
段景琛当即愣住,端茶的手悬在空中。眼眸圆睁,分外震惊!招呼着祁颂凑近,这才压低声音神秘道:“要不你猜猜,为何他们都姓宋?”
……
祁颂狠狠扫来一个白眼,却是把段景琛逗得捧腹。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也值得刚下课就跑来!兄弟姊妹间样貌最是奇特,有的酷似双生,有的活脱脱像两家人。他们兄妹兴许就是这么巧呢!”
祁颂似乎有些被说服,沉默不语。
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左手弯成一个圈,努力搜索回忆调整着圈的大小,犹犹豫豫道:“你可见过谁家公子手腕这般粗细?”
段景琛扫了一眼,笑得更甚:“除了女子,便是孩童。少年儿郎若是这样的腕,怕是连一石弓也拉不开。此人是谁?”
“宋珩。”
段景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疑惑。
“那不就对了!宋珩,不就是弱得像小鸡崽一样吗?”
一句话把祁颂说懵了。
“你又没见过他,何出此言?”
段景琛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细看:一个瘦削孱弱的少年书生,被夫子堵在墙角挨骂,瑟缩的神态透着扭捏懦弱,打眼看过去似有娇滴滴女儿之态。书生头顶蚂蚁般的小字,歪歪斜斜,写着“魁首”二字。
寻常百姓或许不认得,可皇宫内院、京圈公子间看一眼便知,这分明是影射近来刚被钦定的伴读擢选魁首——宋珩。
祁颂当即便沉下脸,眼眸微眯,又是一副风雨来临的前兆。
“这画你从何处得来?”
段景琛看他动了气,不敢再玩笑:“尚饮茶楼,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这是……揽客的画报。”
得,这下寻常百姓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