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都聚集在后院,露天的院子,到处摆满了病人,乒乒乓乓都是捣药的声音,烟熏雾缭,苦涩浓郁的药味随缕缕青烟蒸腾向上。
沈知栩难捱地吸一下鼻子,踏进门槛的一瞬间,有府兵抬着担架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抬去哪里,她并不知道。
慕斯年落后她两三步的距离,低着眉,也一言不发。
只是眉心拧得越发紧。
“张太医。”
慕斯年跨步走过去,隔着薄薄一层白烟,张苌霖抬起头,看见慕斯年,立刻绕步走出来,顾不得擦额间的细汗,握着一本泛黄的书卷,对着慕斯年拱了拱手。
他是太医令,若非人手不足,断然不需要他亲自煎药。
沈知栩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上前,颔首道,“张太医。”
张苌霖这才注意到沈知栩,疑惑地问出声,“这是?”
“新来的医女。”慕斯年垂眸,眼神稍微斜了斜,随身掏出帕子,接过沈知栩脱下的手套,递给身后的侍从。
“烧了。”
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沈知栩微微侧目,隔着有些距离,加上雾气的阻隔,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是……”说到这,慕斯年顿了顿,似乎还没想好怎么介绍她。
“我师父云游在外。”沈知栩接道。
张苌霖并没有问沈知栩师从何人,世外的高人总归是有些古怪的,不愿自报家门的大有人在。若只是招摇撞骗的,总之,这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现在,解决问题要紧。
他看了眼慕斯年,对着沈知栩道,“麻烦世子寻人盯着这里一些,我与这位姑娘说说这里的情况。”
慕斯年点头,昨晚,沈知栩就和谢怀瑾了解过一些了,现在真到了这里,反而没有这么着急。
她一口气报了一串药名,然后清声道,“将这些草药捣烂了,汁水用纱布浸透,敷在伤口上,记得,一定要将脓挤干净,挤出血水来方可。”
这法子张苌霖之前也叫人试过,听言,不禁担忧地问,“这方子之前就试过,只是,拿刀划开脓疮后,伤口感染,人死得更快了,几乎是来不及救的程度,而且,没病的人碰到脓水,会感染。”
沈知栩安静地听张苌霖说完,没有停顿,接道,“让人带皮质的手套,外面我已经试过一个,待会让人将草药敷上,可以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用我的法子。”
沈知栩说到这份上,张苌霖也不好反驳,总之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转身抓住一个药徒,吩咐他去办事。然后领着沈知栩进了一个屋子。
“怎么称呼?”张苌霖侧首问她。
“阿栩。”
得了沈知栩的回答,张苌霖拍拍手,屋内的人听见响声,动作同时停下来,转身看向沈知栩。
“介绍一下,阿栩姑娘。”
只一眼,他们就转回身,各忙各的去了。
眼前的人,有太医,也有江湖郎中,总之查阅典籍的查阅典籍的,写药方的写药方,忙的不可开交。
张苌霖带着沈知栩来到一条长桌前,指着卷轴跟她说起来,
“刚开始是在吴县发现的,以为是鼠疫,没有过多在意,但没有想到这一次疫情来的来势汹汹,不消三天功夫就控制不住,刚开始症状还只是长脓疮,若能熬过去,脓疮就会消失,但没几天,就会长出溃疡一样的伤口,血水一直流,而且,传染性极强,所以,一般到这时候,就都抬到城外去了。”
抬到城外,什么意思一目了然,沈知栩皱眉,“有治愈的吗?”
“有,有在初期刚有症状时的成功案例,但严重些就没了。”张苌霖说着,指了指面前不远处一叠簿子,“这是这几天的一些记载,你可以看看,我还有事,就失陪了。”
说完,不等沈知栩回答,就匆匆离开。
沈知栩伸手,捞过簿子,一本本,认真翻看起来,很快与屋中忙碌的众人融合到一块。
她细致地翻阅着,时不时停下做笔记,等将这一叠全部看完时,望向窗外,已是薄暮西垂。
她凝视着窗外一抹残阳,驻足看了许久,才打算起身去找谢怀瑾。
踏出门的一刹那,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我手臂上起红疹了。”
起红疹——被感染的第一个表现症状。
沈知栩倒吸口气,刚想回身看看,慕斯年闪现在她眼前,“不要看了,这些每天都有,先回去吧!”
她想想,还是听了慕斯年的话。
这一声尖叫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即使被感染的人是一名医师。
回去的马车上,沈知栩刻意与谢怀瑾隔开了些距离,虽然不知道疫病是怎么传染的,但还是小心点好。
慕斯年坐在他们对面,隔的更远,他似乎是累了,一路上都在闭目休憩。
他们回去的时候刚好撞见李寅,谢怀瑾刚想上前,就见李寅摆摆手,笑道,只是这笑里,怎么都是疲惫。
“还是保持些距离好,孤昨日去疫村看了眼,实在是……”李寅摇摇头,“惨不忍睹。”
听张苌霖说,回春堂的人,症状还不是最重,真不知道疫村里是怎样一副情景。
她情不自禁偏头看了一眼慕斯年,慕斯年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起昨日,慕斯年是和李寅一同去的疫村,心念微动,也许是她误会慕斯年了。
高夫人领着高兰儿等在门口,笑呵呵迎上去,“殿下辛苦了,谢大人,世子爷也辛苦了,只是可惜灾荒,太守府竟拿不出像样的吃食招待诸位大人们。”
听见这话,李寅的眉间明显一皱,想起昨日吃的那碗饭,莫不是太守府招待李寅的也是那样?
李寅沉默一瞬,抬起头,“夫人严重了,百姓尚无饭食饱肚,孤仰仗于人民,岂可贪一时口腹之欲。”
“殿下宅心仁厚,民妇代锦川百姓谢过殿下。民妇与小女一直心系百姓,只是无奈女儿身,只能在城外施以粥棚,节俭太守府开支,略添绵薄之力,希望殿下勿怪。”
说着,高夫人在身后推一把高兰儿,高兰儿上前几步,褔身娇羞一笑。
“贵在心意,孤又怎会心生责怪之意。”李寅笑了笑,道,“厨房生火做饭亦需人力柴火,不若今日,大伙儿一同用膳,也省了事。”
面对李寅的提议,高夫人自然不敢拒绝。
膳房里开了两桌,一桌慕斯年他们坐,一桌女眷坐。
饭菜端上来,与昨晚并无两样,甚至人多了,菜反而少了些。
沈知栩站起来,以茶代酒,为昨日之事向高兰儿道歉。
高兰儿面色不愉,却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接受了,高夫人在旁恨铁不成钢地玩笑几句,将事情盖过去。
今早,李寅领着李姝去给高兰儿道歉,想来,以李姝的性格,高兰儿没讨到什么便宜去。
食同嚼蜡,沈知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高兰儿神情,高兰儿虽然勉强,却还是咽下了小半碗饭。
咽过最后一口,忍着沙砾划过喉咙的痛苦,沈知栩站起身,和她们告辞。
听见沈知栩要离开,高兰儿眼底划过肉眼可见的开心。
慕斯年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和高尚告辞,同沈知栩一起回去。
“怀瑾,你明天去粥棚吧,那边流民多,你小心一点。”李寅吩咐完谢怀瑾,转身看向沈知栩,“永安,明日我和斯年陪你去回春堂。”
太子安排事,自然没有她反驳的份,沈知栩点头,忽而一声哈欠溢出,惹出一阵轻笑。
“先休息吧,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忙。”月光的照射下,慕斯年的轮廓越发显得清冷,不可接近。
次日,阳光照洒在大地上,一如往日,明媚灿烂。
沈知栩昨日提的法子今日就起了效果,那人的伤口处薄薄覆了层茧子,隐隐有要苏醒的意思。
她松口气,提出自己下一步的想法,却遭到李寅和慕斯年的同时拒绝,连张苌霖也不认可。
“我总要自己感受过,才知道怎么用药吧。”
她摊摊手,有些无奈。
“回春堂多的是病人可以试,犯不着姑娘亲自试。”张苌霖一时着急,最后几个字连在一块,差点听不清。
“孤觉得张太医说的是。”李寅附和道。
慕斯年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谁能愿意试药,而且,试药要清醒的才能方便用药,但是,哪怕是清醒的,每个人对疼痛的感知不同,程度不同,也不方便……”
沈知栩耐心地解释,其实,她敢试还有一个原因,既然张苌霖说,有过治愈成功的案例,那她就有信心。
李寅沉默片刻,忽而握拳,下定决心道,“孤试。”
这话一出,更吓了张苌霖一跳,沈知栩不能试,李寅更不能。
只是,还未等他说话,慕斯年开口了,“请问是怎么个试法?”
沈知栩眨眨眼睛,还是据实回答,“就是等症状显现,用药物延缓症状的发展,让症状停留在初期,用……一些特殊的法子试一下……”
她顿了顿,接道,“其实如果脓疮范围扩大,可以赶在进一步恶化前,就用我昨日的法子处理了,并不会有多大的事。而且,这是最快的方法。”
对于疫病而言,珍贵的是时间。
“好,那我试。”慕斯年飞快道,语气平稳且坚定。
李寅却不同意,“孤是太子,当为生民立意,哪怕为百姓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斯年你若有事,孤怎么向永昌侯府交代。”
恰在此刻,旁边一个人端着托盘经过,上面盛的是沾了脓水的帕子,李寅反手就要触摸,慕斯年眼尖地瞥见,扑身捉住李寅的手臂,沈知栩注意到他俩的动作,抢先一步就要夺走托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有只番茄”的营养液!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