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烛毕竟身份是下仆,平日里琐事繁杂,因此并不很经常过来。
但自那日之后,每次清晨温眠打开院门,除了一如既往放置的饮食,永远都会多出份别样的礼物。
有时是带着露珠的新鲜蔬果,有时是长相古怪的鹅卵石,有时是巨大无比的树叶,甚至还有活蹦乱跳的鱼。
温眠默许了殷玄烛小猫报恩一样的行为,唯独那条鱼,她一直放在门口没取,硬生生寻至当初两人初遇的溪边去等他。
“我不会做饭。”温眠生硬道,“不要鱼。”
殷玄烛刚好从溪水中冒出湿漉漉的头,嘴里还叼着另一条甩尾活鱼,眨巴眨巴下眼睛。
温眠在看到对方咬在鱼身的犬齿后,眼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下。
她再次强调:“不要鱼。”
[好吧。] 殷玄烛蔫耷耷地做了个手势。
于是他取回温眠门口那条死不瞑目的鱼,翌日在她门口放上用荷叶包着的热腾腾卤鸡腿。
……长留山向来茹素,温眠很难不去猜测他到底是从哪里搞到的卤鸡腿。
时间久了,温眠便喝止殷玄烛用纸笔与她交流的习惯,开始强行纠正他的口音。
殷玄烛礼尚往来,掰着她的手指开始教她哑语。
[其实当初你不把我从水中捞起来,我也不会死。] 殷玄烛洋洋得意地比划。
温眠头都不抬:“说人话,为什么?”
殷玄烛想了想,乖乖开口道:“我会……在水里休眠,等到伤势好转就能醒来。”
温眠心道,这人还是不开口的好——能在濒死状态休眠的,不是妖族是什么?
“你告诉过其他人吗?”
殷玄烛摇摇头,老实巴交的:“没有,他们……都以为我是哑巴,还以为我瞎了一只眼睛。”
他说完还不觉自己说出什么惊天大秘密,笑着去指自己的眼罩。
温眠有意为难他:“意思是,你眼睛没瞎?那为什么遮起来?”
殷玄烛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草草比划句[我先走了],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把院里案桌踢出老远,那么大个人摔成一团。
温眠这辈子从没如此无奈过。
要是不多看着他,这孩子可怎么活得下去啊。
有时他们也会聊到未来。
“等我变得更厉害,我肯定会离开这里。”殷玄烛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玉米啃得乱七八糟。
他脸颊沾着玉米粒,眼睛亮亮地看过来:“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温眠与他并坐在院子老树根上,嫌弃地瞧他的吃相:“君凛很凶,会杀了我。”
殷玄烛低头,叽里咕噜说了堆温眠听不懂的话,而后很是困惑道:“他都不爱你,为什么不愿放你走?”
温眠倒是能理解君凛的想法:“我跑了,他会很没面子。”
“没关系,眠眠。”
温眠神色一怔,侧目注视着他:“你叫我什么?”
殷玄烛眼里透出清澈的愚蠢,抓错重点重复道:“我说,没关系。”
温眠懒得追问,因此顺着他的话头答:“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会好好修炼的。”殷玄烛认真道,“我在偷偷看他们修行,我会练习。”
“我会变强,到时候,我带你走。”
“你别怕,眠眠,我带你走。”殷玄烛一遍又一遍地承诺。
温眠很想告诉他,妖族偷学人族心法,是不可能升阶的,更别提打败君凛。
听君凛说,他已经被封为剑尊,待到白帝退位,他就是长留山的主人,成为新一任白帝。
但殷玄烛说得那般笃定,温眠嘴张了张,什么反驳都说不出来。
很久以前,秋涵雅也向她做出过承诺,说什么她的好日子要来了,温眠是丁点都不信的。
可殷玄烛这般说,她就……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哪怕理智无数遍告知自己,那个许诺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永远不可能。
温眠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种感受她从未有过,眼眶跟融进冰雪般变得湿润,胸腔内也酸软得一塌糊涂。
就当是个美梦吧,她不是也曾梦想过离开长留山的日子么?多一个美梦,也无伤大雅吧?
温眠快速眨眨眼睛,眼眶内的潮湿很快被溽暑蒸发消散。
她问:“那要是我们出去了,又该去哪儿呢?”
殷玄烛听她说“我们”,心情就特别特别好,笑眯眯道:
“我们去西域。听说那里没有修士与普通人之分,也无妖族和人族之分,所有人都经贸往来,不问前尘。”
不问前尘吗?
温眠目光瞬间变得很远,像是透过斜斜夕阳,真瞧见殷玄烛话语中的国度来。
她收回来的视线变得毛茸茸的,轻声答道:“好啊。”
·
可是梦总会清醒,如盛夏掷地有声。
温眠在一个极寒的霜夜惊醒过来,从窗户望去,才发现自己的院门全然碎掉了。
她披上衣物前去查看,便见门口站着位身着桃花纹粉裙,手拿鎏金团扇的明丽少女。
温眠认得那华服,出嫁那日她被秋凤弦提点过,粉衣桃花纹乃五大仙门中丹朱庭的服饰。
而少女又手持丹朱庭主才有的团扇……
温眠瞬间认出来者是谁。
在后峰这些年,因殷玄烛常常过来,其他下仆自然也注意到温眠的存在。
同是废灵髓,他们是下仆,温眠却能好吃好喝地住在院内,那群人自是不服,因此任何关于君凛的风言风语都抵在温眠墙脚下说。
若是被殷玄烛发现,嘴碎闲话必定演化为一场恶战,最后温眠会忍无可忍拎着扫把,仗着君凛道侣的身份把人统统赶走。
而丹朱庭庭主之女,庄明音,便是那些下仆最经常提及的一个。
听闻她是君凛的红颜知己,是下一任丹朱庭主;听闻君凛曾用唯独一朵伽罗莲救过她性命;听闻他们同生共死,早已情根深种……
原来就是她。温眠平静无波地想。
少女艳绝,像极赵粉牡丹,如今亦是斜睨打量着她。
“你好老。”庄明音的视线落在温眠泛起丝缕白发的双鬓上,嗤道。
她说的是事实,温眠也不生气,老实示弱:“妾身是废灵髓,所以——”
话未说完,一柄带着寒气的流泉长剑便架在她肩头。
庄明音开门见山:“有你在,君凛便不能娶我,所以你得死。”
她说得轻巧简洁,但温眠深知对方并未开玩笑——五大仙门开口,自然是生杀予夺,言出行随。
温眠舔舔干裂的嘴唇,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我……可以假死离开,绝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庄明音都不耐烦听她辩解,摇摇头打断:“不必多说,你必须死。”
温眠只好闭上嘴。
那就没办法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庄明音也不愿与她多纠缠,翻腕便要朝着温眠颈项斩去,不料此时一道寒芒掠过,剑身相抵溅出星点火花,铿然声响刺得温眠耳内阵阵刺痛。
她和庄明音俱是惊讶侧头,却见是殷玄烛迅速挡在温眠左侧,右手执一把锈损的修行剑,左臂横挡于剑身,以全身力气为温眠抵下这一击。
“哪里来的小子!”庄明音眸色转冷,右手食指微弹注入灵气,以更强的威势朝着两人斩来,刹那殷玄烛手中锈剑断成两截。
这次殷玄烛不敢恋战,转而紧搂住温眠腰侧,翻身躲过杀招。
金粉色的剑气如弯钩刮过殷玄烛的脸侧,瞬间血流如注。
他恍若不觉,搂抱着温眠想要逃走,可背后随即一道捆仙绳蛇似的蜿蜒探出,死死咬在殷玄烛脚踝,带着他摔倒在地。
就连摔倒的时候,殷玄烛都还将温眠死死护在怀中,未让她沾染分毫尘埃。
温眠于慌乱中抬头,却一眼见到殷玄烛怀中揣着的淡紫野花。
他送过那般多奇怪的小东西,这是他第一次送给她花。
温眠瞧着,就又觉得眼眶酸痛起来。
她心中生起些不明来由的怒气,朝着殷玄烛喝道:“你来做什么!当初我并未救你性命,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殷玄烛口齿浸了血,摇摇头没有回答,侧身挥起断剑要斩脚踝上的绳索。
庄明音哪里肯给他机会,两枚金钗从团扇底下弹射而出,狠准扎进殷玄烛的双臂,转瞬灵气从他血肉中炸裂开来,殷玄烛没忍住喉间痛呼,两只手刹那经脉寸断,无力垂于身体两侧。
庄明音转而闲闲抬指,殷玄烛被捆仙绳拉扯着往后摔去,重重抵在院墙上,落下瓦砾石块无数。
“是你自行送上门的。”庄明音声线婉转,缓步朝着狼狈不堪的殷玄烛走去。
如今的少年浑身尘土,脸侧颈侧皆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半寸好肉来。
他太弱了。温眠咬牙。
并不是所有人提起剑,就能守护旁人,在更多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她当初就该道出事实,叫他清醒的。
不然也不至于……也不会……
温眠察觉到有什么从脸颊上滑落,下意识伸手去摸,只触到满指的湿润。
她并不知晓那是何物。
罢了罢了。
当初殷玄烛送她一场美梦,如今……也该她还一场美梦予殷玄烛。
“你别杀他。”
在庄明音举剑的刹那,温眠的声线从背后传来。
庄明音甚至不屑回头,正要将殷玄烛彻底斩杀,温眠后续的话急急而至。
“你若是亲自动手,尸体上定会残存你留下的剑气,就算毁尸灭迹,你的剑上也会留下灵魄痕迹。”
温眠冷淡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死了,你自是可以嫁给君凛。但若天下人知晓是你手刃君凛道侣,你猜会如何?你猜君凛会如何?”
庄明音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杀人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她作为丹朱庭下任庭主,真叫事态如温眠所说发展,就十分棘手了。
殷玄烛从院墙废墟中勉力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被温眠以眼神喝止,故只嘴唇微动,无声唤出两个字来。
温眠看懂那是在唤她“眠眠”。
她如今都这么老了,再不是当初两人相遇时的模样,而妖族容貌能保持长久,心性亦是成长缓慢,殷玄烛如今看上去要小她许多。
可他就是执拗要这般叫她,怎么说都不听。
——就像如今,怎么催他离开,他也不听。
“你想如何。”庄明音居高临下地挑挑下巴。
温眠收回视线,低声道:“你别杀他,他手中有剑,我可以用来自行了断。这样一来……你还是丹朱庭清清白白的庭主之女。”
此话一出,还不等庄明音有所反应,殷玄烛却是眼瞳骤缩,挣扎着要往她这边赶来:“眠眠!”
他声嘶力竭,呼喊得像濒死的幼兽,字字震人心碎:“眠眠!”
庄明音不耐,双指一弹,刹那又是几枚金钗穿空而过,将殷玄烛牢牢钉在地面。
温眠竭力不去看他。
而庄明音再度仔细打量她,万万没想到会从君凛那木讷妻子口中,听到此类以杀止杀的话来。
她挑眉,第一次有了些许好语气:“你认得我?”
这次换温眠不答。
她只固执问道:“你答不答应?”
庄明音便行至挣扎不已的殷玄烛身边,拈起那柄断剑,朝温眠扔去。
剑落至温眠身侧,发出哐当声响。
温眠垂目去瞧,忽觉释然——其实也并非提剑无用。
看,她这不是救下一人?
“别怪我没提醒你,锈剑刃钝,用以自戕极为痛苦。”
温眠拾起剑来:“没关系,我会把握好力度。”
“不可以!我来替她!你杀我好了!”殷玄烛试图以下巴借力往前爬行,眼眶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庄明音听得叹气,俯视着他:“我杀你有何用?这本就不是你该管的事。”
殷玄烛下颌全是在地面摩擦出的伤口,他痛苦摇头,额角青筋暴起,再度唤道:“眠眠!别拿!”
温眠终于瞧了他一眼。
殷玄烛与她目光相触,立马急切又希冀地仰起头来,一如当初向她讨水喝的模样。
他看上去真的很乖。
温眠收回视线,在他一声又一声呼唤中抬起手来。
——这么乖的小孩,死在此地多可惜啊。
剑深深埋进颈项的触感,很像幼时温眠饿极吞下雪水,先是刺骨冰凉,而后转为难以忍受的痛楚。
鲜血奔涌塞满咽喉,又从口中满溢出来,很快便洒满衣裙,洇染出近乎墨色的深红。
她听见殷玄烛痛彻心扉的呼喊从远处传来,但那声音很快就被血液带出来的风声消融不见。
水珠滴答声不绝于耳,细细密密的寒意浸透全身,温眠觉得自己像是被雨淋湿,又像是快要溺水。
但她亦知道,其实都不是。
她只是快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生命流逝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灵魄都在渐渐析离瓦解。
再过片刻,抑或一瞬,她就会从这个世间彻底消亡。
在最后的恍惚中,温眠忆起殷玄烛为她编造的美梦来。
如果还有来世……她希望可以去最自由的国度,最温暖的地方,过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
眼瞳涣散开来,温眠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被束缚一生的灵魄翩然离体,很快便消失在山河之间。
因此她并不知晓,在她死去后,庄明音是如何鄙夷地抽出禁锢殷玄烛的金钗,又是如何猝不及防被殷玄烛以兽爪从背后洞穿。
“你竟然是妖!”庄明音忍着胸口刺痛,竭尽全力以灵气修复自己的身体。
而她面前的殷玄烛面无表情,那只遮挡右眼的眼罩掉落,露出剔透又冰凉的蓝色眼眸来。
他还很不适应以妖族心脉来作战,浑身血管都隐发红芒,在皮肉下明明灭灭,宛若爆发前的火山熔岩。
庄明音踉跄退后几步,面上却依然讥讽笑着:“你撑不了多久,第一次调动妖力就心脉全开,你只会爆体而亡。”
她说罢祭出自己的丹朱团扇,形成坚不可摧的防御阵法笼罩自己:“你浪费了她一片好心,你会死无全尸!”
“我本就没打算活。”殷玄烛终于开口,冷冷看向躲在阵法内不敢出来的庄明音,“她死了,我有什么好活的。”
他在说罢反而像是醒悟过来,干脆不再针对庄明音发起攻击,而是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温眠抱起。
“是啊,她不在了,杀了你又有何用?”
他将早已死去的女子紧紧搂入怀中。
“眠眠……”殷玄烛怔怔唤道,话音刚落便从眼眶淌出血泪来。
“给你花,眠眠。”他似想起什么,急急要从怀中取出花朵。
可在之前的战斗中,那些花瓣早已零落不见,令他掏了个空。
温眠紧闭着双眼,颈侧溢出的血染到殷玄烛手上,他茫然地望着那处伤口,不由想到,那该有多疼啊。
当初他被下仆们置之死地,也是一刀斩向咽喉,那次甚至没刺中要害,都令他痛得快要休眠。
那温眠在自刎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殷玄烛浑身都颤抖起来,终于再抑制不住心痛,伏于温眠颈侧哭出声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殷玄烛再一次动用妖力,这次直接以心脉为引,灵火刹那迸发,暴起如红莲。
“是我太弱,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眼角不住淌着眼泪,只不住以脸颊去蹭渐渐冰凉的温眠。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先去往你的身边吧。”
火焰将他与温眠的身体皆包裹入内,以汹汹之势燃向整个后峰,顷刻间映亮长留山的夜空。
·
——那片红莲火海与伽罗莲重叠交错,前尘画面渐渐消散,唯剩伽罗莲落入溪中,被湍急水流送至长留山下,又融进江河漂向东陆最西的入海口。
最后,莲花被江畔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珍惜地拢进掌心。
来人以指触碰伽罗莲,灵气宛若清风拂入蕊心,唤醒了沉眠在过往记忆中的灵魄。
花瓣缓缓盛开,于久违的天光中,温眠睁开朦胧睡眼,一时不知晓今夕何年。
有人……在帮她?
温眠的灵魄依旧坐于花蕊,仰头往上看去,入眼却是一面熟悉的鬼面面具。
出嫁当晚遇到的陌生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见小小灵魄于花中苏醒,面具后泄出点如释重负的笑声。
他指尖轻点,便是又一道灵气注入。
温眠舒适地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外边的天色已是傍晚,姹紫嫣红的火烧云铺了满天,渔女在莲叶间婉转歌唱,群鸟于头顶悠然盘旋。
入眼尽是陌生风景,呼吸间尽是全新气息。
温眠坐在莲蕊许久,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是啊,这已经是来世了。
是她想要的来世。
所以……
她想啊,这一世定会叫她活出个新天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是傻白甜小奶狗,今生是黑化版忠心小狼狗(。
殷玄烛前世没有以妖族方式修行,其实是有原因的,但在没保护好温眠的那一刻,他很后悔自己舍弃了妖族的修行方法。
所以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无法挽回的小少年啦!他会保护好眠眠的。
PS:眠眠的灵魄会因为灵气而重塑肉身,不是莲花变的,也不是藕变的,也不是女版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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