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将少年先安置在自己床上。
她还记得对方在昏迷中吐出的那个“水”字,于是转身去桌旁取茶碗。
结果一回头,就见少年勉力支撑起身体,先是紧张抬手,摸向自己的眼罩,而后侧眸看她,警惕地做出防备动作。
温眠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她只知晓自己要将这人救下,但救之后要做什么,她并没有经验。
“你是不是要水?”过好半晌,她才硬邦邦回道,顺带托着碗的手往前一递。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去,或许是出于妖族的本能,他下意识凑近碗沿皱了皱鼻子,像在试图分辨水里的气息。
温眠看得有点想叹气——如此明显的兽类举止,到底是如何在长留山隐藏这般久的?
少年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确认碗内是清水之后,就忙不迭一饮而尽,露出的左眸瞬间都水润些,又面向温眠希冀地望来。
“怎么跟流浪小狗似的。”温眠心底直犯嘀咕。
她干脆将茶壶拿过来,径直往少年碗中倒,连喝四大碗后,少年才像缓过气来,松弛身体,嘴唇微动道:“谢——”
他在说话间扯动到颈侧伤口,立马露出痛苦表情,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温眠坐到床边,拿开他的手细细一瞧,才发现他颈处的伤口极深,应是被利刃斜斜砍至锁骨,露出白森森的底色来。
就差分毫,少年的头颅都很可能被对方斩下来。
难不成是因为他妖族身份被识破,长留山的人下手至此?
温眠身形一僵——麻烦了,若是长留山正在追杀这人,之后从她的住处发现端倪,恐怕连她都活不成。
温眠思及此处,不动声色问:“怎么伤的?”
少年得她救助后,眼中的防备顿时撤下,听到问话后做了两个古怪手势出来。
温眠一头雾水。
于是少年按住喉结,囫囵吐出一字:“笔。”
温眠恍然大悟,又去书室拿文墨。
因着君凛要她默背秘籍,她此处剩余的竹简最多,但在温眠伸手拿向竹简的时候,她犹豫一瞬,转而拿起为数不多的纸张来。
少年接过纸笔,又抬手朝她做出个手势,口中亦道:“谢。”
原来那个手势是“感谢”的意思。温眠暗自记下。
她知晓世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者,会以哑语进行交流,看来眼前这人便是不知从哪里学来哑语。
“或许这就是他能隐藏在人族境地这般久的缘故。”温眠暗忖,“毕竟不会有修士把又聋又哑的人放在眼里。”
少年沉吟片刻,于纸上写道:“我被同门所伤。”
“同门?”温眠抽出他写字的纸张,转身凑近烛火点燃。她将烧着的纸扔进空碗,紧盯着纸张变成灰烬,这才复又转回视线来。
而此时少年已将回答写好:“我们都是住在后峰的废灵髓下仆,但之前起了争端,不小心动手至此。”
温眠想起幼时管事说过的,妖族不擅控制心绪,好战嗜杀,所以少年会在同门争端中被伤成这样,也算……说得过去?
毕竟当初秋涵雅都试图对她这亲生女儿下手好几次。
温眠不疑有他,便信了少年“不小心动手”的说辞。
既然是不小心起的争端,就说明少年在长留山内并未暴露身份,只是作为废灵髓下仆讨个生活。
——长留山又有谁会在意废灵髓下仆做了什么,是死是活?
那么她救下少年的举措,自然也无足轻重,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了。
温眠心头大定。
万幸当初她替君凛抄写秘籍时手被冻伤,屋内还留了些没用完的药膏纱布,温眠干脆拿出来全替少年用上了,洁白纱布在他脖颈处缠了一圈又一圈,更衬得他脸庞瘦削,看上去脆弱又苍白。
她在包扎完后,又将少年手下的纸张抽出点燃,随口道:“字写得不错。”
少年眼睛瞬间亮起,刷刷写下:“是被送来长留山之前,奶奶教我的。”
“奶奶?”温眠有些诧异。
少年继续写道:“是在孤夜城收留我的奶奶,她不会说话,因此只教会我识字和哑语。”
难怪听他说话总带着点奇怪的腔调。温眠暗想。
她复将纸张抽出点燃,一回头却发现少年还在奋笔疾书:“奶奶后来去世了,我便继续流浪,最后被修士抓住,送来长留山当下仆。”
“谢谢你救了我,你为何会住在后峰?”
“你需要下仆吗?我可以来给你当下仆,以前我学过怎么照顾奶奶,所以肯定也能照顾好你。”
这人刚恢复点精神就生龙活虎的,话茬子一堆一堆,温眠烧纸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写字的速度。
温眠:“……”
她正色道:“不要浪费我的纸,我总共就这么几页。”
少年这才局促地停下笔来,像是怕自己没表现好,惹温眠不悦,还紧张地搓了搓手指。
温眠瞧着他这模样,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像是被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挠过一下。
她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和:“我不需要下仆。”
少年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
温眠刹那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挣扎着补充道:“我……身边有很危险的人。”
“你跟着我,容易死。”
少年听后,作势又要在纸上写字,但转瞬想起温眠方才的告诫,只能笨拙地尽可能用好懂的手势比划:[你不怕死吗?]
温眠辨认出他的意思,认真道:“我怕。我不想死。”
“所以我不能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不能向他提出请求。”
“因此,你不可能成为我的下仆。”
少年这次听懂了,抿紧唇好半天都没有回复。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从少年腹部传来,他悚然一惊,脸和耳朵都变得通红。
当初在溪水畔初遇,温眠还觉得这人看上去挺凶,后来发现对方妖族身份,温眠虽面上不显,但心底早已暗自戒备。
没想到接触下来,这反而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没有危机感的一个人。
温眠语气又好许多,起身道:“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算了算今日的菜单,询问道:“晚上的话,我只有菜汤,你要不要?”
少年几乎要将脸埋进手臂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温眠觉得,这人有意思极了。
她心中松快,立马便出门想去偏室拿吃食,不料刚踏出门便见院门处出现一道紫衣身影。
温眠浑身血都凉了下去,手指一松,拿着的空碗顿时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声音传出很远,惹得君凛侧目朝院内望过来。
温眠胆寒的同时,忍不住心想:幸好她出来便将门关上。
君凛这次是来催她进度的,同温眠视线对上后,径直开口道:“上次交给你的秘籍,写好了么?”
温眠心中又是一沉。自然是没写好,本打算今日完成,奈何救了个人后,便将时间耽误了。
她战栗不已,抖着唇道:“我马上写完。”
君凛眉间微不可见地一皱,语气放轻道:“意思是,还没写完?”
温眠咬牙:“我现在就写。”
她说完转身冲进书室,将竹简和笔墨都拿出来,就像当初被罚重写的时候,直接坐在院内开始赶进度。
君凛也不再多说,如当初那般站在院门等她写完。
直到天色破晓,温眠才摩挲了下几近抽筋的手指,抖着身子将竹简呈上。
君凛粗略检查后,唇角扬起笑容:“多谢。”
他这才挪过视线,去瞧温眠门前碎裂的空碗:“晚上没吃饱?”
温眠生怕他提出要进屋去,心底乱糟糟的,很是敷衍地点点头。
“我派人多送点吃食过来。”君凛恩惠似的缓声道。
于是温眠学着他的口吻,也道:“多谢。”
君凛没说话,停驻在她面前站许久。
因为他没走,温眠便只好一直躬身行礼,哪怕腿脚酸痛也颤抖着不敢抬头。
她更怕君凛询问更多,惹出大麻烦,于是绞尽脑汁,讨好似的补充道:“多谢……夫君。”
这次君凛像是被她恶心到,立马走了。
温眠如释重负,忙推门进入室内,却见屋内窗户大开,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看得见少年的身影。
温眠迎着清晨沁凉穿堂的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走便走了罢,她写一晚上秘籍,只觉得好累,也不介意床榻曾被人湿漉漉躺过,倒下便睡过去。
·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醒来已是午后。
温眠起身只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饿得不行。她从昨晚就开始不曾进食,如今把早午饭都给错过,想必门口的吃食都已被人收走。
等到下次吃饭,估计得晚上。
温眠想到这点顿觉人生无望,脱力便要躺回去,不料这时院门处传来响动,引得她好奇望去。
是有人在敲门。
君凛是绝对不可能敲门的,送衣食的下仆每次也无声无息,生怕和她扯上联系。
那能会是谁呢?
温眠放轻脚步走过去,伸出一根食指戳开门板。竹门发出吱呀声响,朝外缓缓打开后露出玄红相间的身影。
昨夜的少年颈项处仍旧缠着纱布,唇色淡若浅樱,他怀中抱着许多色彩鲜明翠亮的水果,如今见温眠出现在门口,少年脸上顿时浮现笑意,有些赧然地将那些水果递了过来。
温眠讷讷接过,一时不解为何这人还会出现在这里。
而少年在怀中空后,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张来。
那些纸张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到,最表面那层沾了不少泥土,少年见后,又忙用袖子去擦拭,等到干净些许才又递给温眠。
“我叫,殷玄烛。”少年伤势似乎好许多了,正用着奇怪的腔调道,“我以后,还可以过来吗?”
于是记忆中的暗淡底色都消散了,温眠抱着满怀五颜六色的水果,怔怔望着面前坦诚笑着的少年。
她不着边际地想到,活着果然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今日的更新,写完了吗?”
作者战栗不已,抖着唇道:“我马上写完。”
读者眉头一皱:“意思是,还没写完?”
作者哭泣:“我现在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