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莲蕊温暖又柔软,周遭水声荡漾,恍然像是回到母体之内,将要作为婴孩被重新分娩。
温眠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的一整个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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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童年俱是暗色。
沉郁苍苍的偏院围墙,冬日里被霜裹成鸦色的枯树,边角发霉的被衾,还有自己被冻成绛紫的指尖。
自初次睁眼,她便不曾见过父母身影。
负责她起居的管事面白无须,鼻侧有着深深两道苦相纹路,说,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不得秋涵雅的喜欢。
因此就不会得到灌湘岭任何人的喜欢。
管事说这句话时,语调里满是厌弃,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本以为能听到女童的绝望哀泣,但他转头之后,只撞入一双黝黑的眸子,如若深潭死水。
老翁絮叨嗓音一噎,草草缝制衣物的手都被骇停。
日子便这般平淡而过。
而后,在温眠三岁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秋涵雅。
她的父亲留着风雅长髯,身着灌湘岭的竹纹缥衣,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站在院内俯视着她。
平日苦丧着脸的管事挂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不住戳温眠后背。
温眠不厌其烦,只得按照他之前耳提面命的嘱咐,亦是乖乖扬起个笑来。
“叫爹。”管事面目狰狞地做出口型。
“……”温眠一时叫不出来。
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光是发音都让她考虑半天,是平调?还是仄调?
而在她苦苦死思虑的时候,秋涵雅不耐开口:“把测石拿进来。”
几个下仆闻言,齐齐手托四角,搬着贡祭测石的漆木雕竹案挪步入内。
管事欲牵过温眠避让,可秋涵雅伸手直接将女童从他身侧拉过去,推至那块比她人还高的测石跟前。
“手放上去。”秋涵雅道。
温眠回头看他,心道这案桌都比她高出许多,再放上测石快与秋涵雅齐平,叫她如何把手放得上去?
秋涵雅拧起的眉就没舒展过,朝着管事挑挑下巴:“帮她。”
管事本就在埋怨温眠笨拙不肯唤人,如今沉着脸上前,粗鲁地扯着温眠手臂,将她半提起来,小小巴掌成功摁在测石上头。
无比明亮的光线铺散开来,将整个院子的冬意驱逐,映出暖黄明媚的春光,就连斑驳灰墙都似镀了层金。
温眠尚不明所以,但秋涵雅的面容已然变化,方才还垂着的长眼渐渐瞪大,透出狂热的希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管事手一松,温眠便落回实地,踉跄着退离几步。
但就算如此,那块测石上的光芒依旧未散,融融如玉。
院内的寂静被一阵大笑打破,秋涵雅彻底舒展眉目,自进院后第一次躬身,将抿着唇的温眠高高举起。
直到如今被托至半空,她才终于能看清秋涵雅的全貌——她长得和面前的男人,分明一点都不像。
秋涵雅称她,是灌湘岭的“希望”。
温眠只觉得莫名其妙——灌湘岭上下千余人,她才不过三四岁,如何成为所有人的希望?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事不关己地想,这人或许是魔怔了。
秋涵雅亦是注意到女童看不出情绪的双眸,脸上笑意便淡了些,又悻悻将其放下:“这孩子过于早慧,恐不是好事。”
管事见他语气不妙,忙迎上来:“或许正是因为灵髓的缘故,才令……小姐明事理得早。她、她记事蛮早的,记得也牢,只是不太爱说话。”
不料这句话像是戳中秋涵雅的逆鳞,他眉头复又拧起,吓得管事两股战战,面色如土。
灌湘岭岭主脾气阴晴不定,句话说错便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管事常年陪在温眠身侧,哪里懂得岭主喜好?如今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触怒秋涵雅,连补救都找不出说法来。
本以为这次自己命不久矣,管事双膝颤抖着要跪,却听温眠突然开口道:“爹爹。”
秋涵雅周身寒意骤散,扬眉回首:“你叫我什么?”
温眠便又唤:“爹爹。”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
刹那秋涵雅眉间阴霾确实是散去了,可眼神又实在复杂。他死死盯着只抵自己小腿高的孩童,最后竟发出声嗤笑来。
那笑声听起来比起欣悦更像是讥讽,父女同室搞得跟仇人相见一般。
温眠只觉得自己这父亲挺疯的。
但秋涵雅的语气终归是软了下来:“不错,懂事早,也有好处。”
“她从今便改为秋姓,给她备间屋子。”
秋涵雅嘱咐完下仆,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秋涵雅的背影之后,管事才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狠狠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身侧女童,生平第一次试探着伸出手,犹豫半晌才落至温眠肩头。
“要好好修炼。”他在最后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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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温眠的高光时刻过于短暂,“伤仲永”来得过于突然。
她虽对灌湘岭的法术上手颇快,可后继的灵力补给十分乏力,招式刚出便失了力道,光有把式并无威力。
灌湘岭的教士花了大力气为她供给灵力,可温眠的灵髓就像深渊,再多的补药灵石投进去都听不见个响。
秋涵雅的脸色一日复一日地阴沉下去,终是忍不住拉着全族长老入宗堂,就温眠一事讨论了整整两天两夜。
温眠作为话题中心,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只能跪在堂前亦等了两天两夜。
等到第三天破晓。
那日正好是霜降,温眠眼睫上都覆着晶莹的冰霜。而后她听宗堂的大门终于豁然洞开,秋涵雅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实在灰败,眼神也涣散着再看不见昔日野心。
在踏出门槛的时候,他还毫无风度地被绊了下,纤尘不染的衣袖坠在地上,沾了一臂的泥。
他身后的长老慌忙去扶,俱被狠狠推开。
秋涵雅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锁定在温眠的身上。
他直冲了过来。
“他气极了。”温眠暗想。
但她在门口跪坐太久,双膝软得站不起来,因此就算心知秋涵雅气势汹汹也无法动弹。
而后便是脸颊上传来的灼痛,温眠被秋涵雅打得跌倒在地,眼前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睫毛上的霜颤落,融进虹膜之中像针扎一般,口里被咸苦的血腥味填满,又顺着唇角温热地滑落下来。
“把她……送回偏院去!”秋涵雅的怒吼宛若困兽低嚎。
——当初她能被秋涵雅高高举起,如今便能被秋涵雅重重摔落。
意料之中。
温眠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哭。
她只是知道,自己这一生的霜降,也便因此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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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又被关回偏院。
这次甚至连管事都消失不见,终日陪伴她的只有空谷里吹来的风。
温眠于偏院内别无旁物打发时间,因此只好潜心修行。
正如管事之前所说,她记事早,也记得牢,在短暂被秋涵雅重视的时间里,她将灌湘岭的法术招式统统铭记在心,又在这无人步入的偏院内一招一式地复刻出来。
因此就算她灵髓中的灵力依旧匮乏,年年岁岁过去,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距离筑基临门一脚的境界。
而就在她准备筑基的那夜,一纸婚书被送到她的手上。
秋涵雅第二次踏入偏院,依旧是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她,嘱咐她要为族人顾全大局。
温眠心道,这人每次来,总是没好事发生的。
她只开口问:“嫁人的话,要离开灌湘岭吗?”
秋涵雅一时没搞懂,她到底是因为要去陌生环境而恐惧,还是在为逃离灌湘岭而喜悦。
他俯身下来,眼瞳蛇似的凝聚成线,冰凉地打量面前出落得姣好的少女。
但少女还是和当初三岁时无二,漆黑眼底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秋涵雅注视着她,眉便又紧锁起来。
于是他回答:“长留山是个好去处,你要嫁的也是世间顶好的剑修奇才,小时候听说过拂晓晨星的故事吗?那故事中预言的救世圣主,便是他。”
温眠不答。
她从小身边只有管事一人,要去从哪儿听这什么晨星的故事?
秋涵雅只当她默许了,长眼眯出个笑来,他眼角的皱褶层层堆叠,让温眠想起雨后芋叶上的蚰蜒。
“安心嫁过去吧,有这样的郎君当靠山,今后灌湘岭的好日子便来了,你的好日子亦是来了。”
“我是为你好。”秋涵雅甚至在最后补充道。
他说得认真,几乎把自己都骗过去,语气里尽是情真意切。只可惜温眠还想着那湿润叶子上的虫子,那般长的训诫就跟风一般从耳边掠过去。
但秋涵雅要她嫁,她就不得不嫁。
于是温眠乖默地接过了那纸婚书。
再然后便是成婚那日的魔族过境,她身受重伤,逃出来时只觉得身上嫁衣无比沉重,用手一拎才发现浸满了湿答答的血。
脚下触感像黏腻的沼泽,每一步踏下都会发出滑稽的声响。
温眠在魔族追杀中根本不敢去瞧,直到逃亡至长留山门前,遇上一队气势汹汹出山的长留弟子,这才敢松懈力气倒了下去。
她在倒下之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回头,看到身后山门石阶上,几乎每一阶都染满了她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篇主要交代下前因后果,以及主要角色的性格,所以节奏会稍稍慢些。
我会努力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