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徐国公知道二皇子因救驾被陛下做主留在乾文宫中,还以掌拍案,说了声好。

从长子那里得知那前朝之魂竟将计就计,逃脱罪责,又是目若铜铃。

一个武将,硬生生咬紧了牙关,大喝一声,几乎将黄花梨木椅捏碎。

长子徐滇尚且不知关窍在何处,震惧不已。

听宫中眼线将那对话一五一十转述回来的徐国公却是面皮抖动,更怒:“蠢货!”

他转了个圈,还是狠狠一拍,掌风凌厉,竟吓倒了长子:“叫人刺杀陛下,再伪造成二皇子救驾的局面本就是个昏招!”

若不是长子素来软弱,他都不知他竟如此胆大,敢与二皇子如此合谋。

“但你们做了就罢了,竟还被那人破了局!”

“这局关键在于陛下信与不信,只要陛下因那亡魂没能救驾心中起了芥蒂,即便你们做得再粗陋又有何关系?陛下怀疑起那亡魂,自然不会探究刺客从何处来。”

偏偏那亡魂弄出什么功德一套的神鬼之说,陛下将信将疑的同时,也会留意到这话里的陷阱——

“抹去了他的杀身之祸”!

徐国公再次想起这句话,眼前一黑,几乎要为这亡魂及背后人的工于算计而呕血。

这话极为歹毒,歹毒之处不在于,他用功德之说撇清了救驾不利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在于,他用“杀身”将二皇子此举的目的,由救驾,生生扭转成了逼宫,甚至是弑父,弑君!!

徐滇尚不明白:“可父亲,二殿下并未想过伤陛下呀......”

徐国公猛地打过去一巴掌,直将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打得歪倒在地。

徐国公气得怒吼:“他没想过,可陛下会信吗!”陛下若相信二皇子,则势必要调查此事以打碎此事乃孤魂在从中转圜的谎言,叫群臣及天下人知道刺杀乃孤魂的罪责。

陛下若不相信,便会叫杀身之祸这四字吸引去视线,到时谁会注意,澹台贼子所说的功德,到底有无兑现!

甚至,他连自己如今是孤魂野鬼,日后容易被问及修仙求道之事的后路,都想好了,陛下尚未寻求长生,他便直言,只有鬼能成仙......

陛下又怎会怀疑一个鬼魂在他问及前说的话?只会觉得这鬼魂确是在为他分忧,只是碍于鬼界铁律如此,才不能助他长生!

可恨二殿下被庸书俗吏所迷惑欺骗,做出此等蠢事,自己这个长子素来软弱,闯下弥天大祸竟也无知无觉:“二殿下一脉,就要被你们断送了!”

徐滇现在才知害怕,抱着徐国公的腿,惊惧不能自已:“父亲,父亲,可是二殿下,二殿下只是犯了欺君之罪,他假装救驾,也只是想使陛下多疼爱他一些啊!”

徐国公气血倒施,狠狠一抬脚,几乎不欲再管,可看见幕僚面色惴惴,惨白不安,终究还是仰天长叹一声。

徐家一脉绵延广阔,他不可能置那么多人性命于不顾。

翻身上马,来不及请旨,只一挥马鞭,令最信任的家奴快马去宫门:“请陛下安,就说愚臣徐滇请陛下降罪,愿于午门跪罚,万望不要怪罪二皇子!那逆子正在房中,押他便去,不必在意他的身份!”

家臣忐忑:“陛下还未下令,宫中消息便已传出,会否令陛下怀疑生怒?”

徐国公怒:“你难道以为我们的一举一动真不在陛下注视之中吗?还不快去!”

自己则策马往偏宫而去,他是累朝勋贵,二女儿又是陛下曾经宠爱的淑妃,有不经传召顺遂入宫之权,进了禁内,瞧见凤凰台却是心下一沉。

楚文灼在澹台衡面前下棋。

澹台衡的身形已只有清浅轮廓了,如果说他对面的帝王是皇天后土庇佑下圣威煊赫的天子,那他便是此刻,才渐渐趋向于那个无力拯救亡国的末代之君。

他的玄衣和灰色大氅上,都流淌着一种不属于此朝的精致、静止的衰败与灰暗,坐在那像是只拓印了线条的古画。

楚文灼打量他,审视他,片刻后才道:“朕听闻子嘉一百年来第一次入尘俗。”

这是在试探。鬼魂在凡间逗留太久若有所损耗,那他这是第一来,也唯一一次来,才合理。

“的确如此。”澹台衡棋风一如既往,既不因楚帝突然的冷落和怀疑而色变,也不因那声音刻意说的几个时辰而畏缩。

他语气和缓:“得见楚朝风貌,闻海军操练齐整,子嘉幸事。”对其余之事,只字不提。

但楚帝还没信:“此次朕被刺客暗杀,虽之前迁怒于子嘉无法护驾,但人鬼有别,朕已宽宥。二皇子救驾有功,也确是事实,子嘉既觉朕有能力培养几位皇子,可否告知朕,此次救驾,朕应该如何处置?”

魏骆等宫人心神震颤,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发问。

这话也本十分诛心。

若澹台衡是有意的,他如此费尽心机,便是为将刺杀之事栽在二皇子身上,见楚帝毫无所觉,必然不甘。若澹台衡是无意,一字一句皆为发自本心,那他如何嘉奖二皇子,便都能宠辱不惊。自然不会在意二皇子无功受禄。更不会要求高高在上的帝王弄清楚此事原委。

算算时间,此人耗在宫内半月有余,再耐心,也该有所暴露了,总不至于真毫无所图?

可楚帝不知,澹台衡的马甲,是秦疏拿来给自己续命用的。

她最需要的也不是高官厚禄,金银勋爵,所以世俗意义上的目的,她都可以不在意,这便已经是楚帝怀疑的毫无所求了。

若再加上澹台衡这个亡国之君的人设,那便真可以彻底借二皇子伪作救驾一事,叫楚帝好好看清:亲生之子尤有算计,而异世之魂却全无二心。

可助人开海运的幕僚,哪里比得过一无所求,且终究会走,构成不了任何威胁的前朝之魂有用?

所以楚文灼和在场侍从皆是凝神谛听,他却只是抬手倒了一杯茶,鬼魂触不到阳间万物,只可借焚烧祭奠,尝一尝人间的茶味清欢。

但烧过去的也不过是一道影子,是纸做的祭品,他手凝实片刻,似乎本能地要去饮茶,又停住。

楚帝不知他眉眼间多出的沉淀思绪是什么,只觉他目光徜徉,一瞬间由亡魂成了某个他看着长大的士子,或是亲族中的小辈。

他不必过分恭谨,惊才绝艳,也叫你看得出来他是怎样秉性的君子,往日,曾如何爱护庇佑他年岁之下的弟妹手足。

“陛下慈爱,二皇子也不过是孝悌使然。”

楚帝手指微紧,杯中茶一点没尝:“你觉得二皇子是孝悌才如此为之?”

他既然能转移功德,也该知道来龙去脉,至少该对二皇子试图以此攻讦他有所知觉,否则也该被那句杀身之祸惊到。

他若真这样迟钝,又如何能看出漕海之争的核心,又这样擅长笼络呢?

可他居然一言不发,连句暗示之语也不曾漏下。魏骆觉得澹台公子可能是为救驾陛下连累了二皇子而愧疚退让,可楚帝牢记着那句杀身之祸,得到回答,瞳眸暗了暗。

临了起身时,帝王回身,天空晦暗,风雨欲来。

楚文灼问:“子嘉如此答,就不怕此事是二皇子刻意施为,你如此信任的人,也不是一个孝悌之人,而是意图谋反,弑君弑父的奸恶之徒?”

这是将话挑破,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瑟瑟发抖跪下,只有澹台衡还坐在那里,台前雨后。

甘霖降下,敲打芭蕉,他才回神:“二皇子不会。”他说这话时语气低缓,像是曾经说过,楚帝一下子想起他的那个年幼弟弟,但又忆起此人早夭,与澹台衡之间,不该有兄弟阋墙之祸才对,才作罢。

本就多疑的楚帝也冷哼:“那可不一定。”

他竟未察觉,这样的话,他也能在澹台衡面前说出口了,他本心便不觉得,澹台衡是会利用皇家父子生嫌隙,来为自己谋利之人。

因为澹台衡本也留不久了。

凄风苦雨之中,亭台内的澹台衡却起身,在模糊雨幕中对离开的楚帝道:“陛下,亲无疑祸。”对待亲子,不该如此多疑。

他立如修竹,声音随楚帝远去已模糊,楚帝却顿足,好半晌。

不知澹台衡是在对楚帝还是对自己说:“若等黄泉枯骨,恐怕悔之晚矣。”

魏骆小心翼翼:“澹台公子可是在为二皇子说话?”

楚帝转回视线,召锦衣卫来时却道:“着庞德安再去将军府一趟,看看此人父子兄友生平。”

纵是无法久留,他也要因果全知才安心。

秦疏终于将字帖临写完,马甲替她收拾好,又代她看了看明日要赴宴的装扮,确认无论从花色还是发髻样式上,三个自己都十分满意后,才道:

“人设若是太完美,便不好叫人亲近了。”

秦疏:“可惜我为马甲捏了一个迟早会走的弱点,在楚帝眼中却成为他拿捏我的把柄,一旦他将我完全视为臣属,这形象可就不好逆转了。”

澹台衡倏忽而至,在字帖前,忽而抬手,写下一行字迹笔锋不露,隽永清正的隶书。秦疏笑了笑,给马甲整理了一下墨发。

葱白手指穿发而过,眉眼低垂间是其他人都无法插足的亲密。澹台衡开口,声音温雅:

“所以要令他自己去探究我性格之中的矛盾之处?”

于公德,澹台衡无亏,对待何人何事,都公允平和得恰到好处,就是张相,也能被他劝和。如此通透聪慧,却看不穿二皇子的阴谋诡计,楚帝必然多心。

澹台衡看着本体将他的字迹妥帖收好:“我从小就不得父亲喜爱,幼弟又病弱早夭。”

秦疏捋了捋衣袖:“是啊,所以你马上便要解锁第二个人设了。”

“紫鸢,”外间婢女遥遥应声,进内厢房时只剩小姐一人,她轻轻地说,“补点的海灯亮了,你替我给云台寺的住持去封信。”

“就说近日我梦到了母亲,她很好,我很是欢喜。”

听闻此言,紫鸢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地福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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