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陛下下令,钱照与周云等带一百锦衣卫随行,将那孤魂接下山。

云台寺距离京城也本不远,只是这孤魂终究因死于此地而困顿不能行,钱照恭请住持赐教,住持才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老衲也不知孤魂该如何改易其处,不过。”

他顿了顿,想起施主请沙弥带的话:“若是使尊也不确定,倒是可试试多供奉几盏海灯。”

钱照了然,心中也在想,想必这海灯对于孤魂是极为重要之物,忆起那日他拂袖将海灯吹灭,便更觉慨然。

那住持却又念了祷词后,垂首道:“此法还是秦将军府中秦小姐因其母海灯被灭,托小沙弥传达而来,若是有用,使尊不妨代老衲感激秦小姐相助。”

钱照驻足回首:“秦小姐?”

住持笑:“正是,秦小姐生母乃顾公之女,又孝顺柔淑,想必纵览经书颇多,才有如此见地。”

钱照拱手:“原是如此,多谢住持告知。”

马甲静默地飘回秦疏身边。

八十一盏海灯的供奉要耗尽了,她的身形也淡了不少,在轩窗前不必向谁回话,就让本体得知了她的所见所闻。

秦疏握着笔,银红夹袄,面色绯红,像是染了风寒,但紫鸢看小姐一手好字,嘴唇挪动几下还是退下了。

不愿打扰小姐雅兴。

秦疏颔首:“胆小生事,倒是符合我对那住持的判断。”

将书藏在将军府,是一步险棋。

她因为想顺理成章引得钱照为召马甲来供奉海灯,连日来听住持讲经,已在住持那里挂上了号。

如今再次先一步让那住持得到解局之法,能坐稳云台寺住持之人必然心有计较。

若是此事不成,他便要将罪责全部担下,那住持必然不敢。

将此事推到自己身上,就显得合情合理。

“这样一来,庞德安在秦将军府找到了记录的典籍,便会将嫌疑全部转移到秦家身上来。”马甲轻声。

秦疏轻提狼毫笔,在马甲说完后凝望着自己写下的字,直到和原主再无半分区别,她才示意紫鸢拿去晾干,随后道:

“还好。”

马甲的声音在日光熹微中像是与秦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此刻闭口不言,提笔练字的女子才是真正说话的人:“我们是后于庞德安抵达秦府的。”

小沙弥将海灯一事告知紫鸢,使得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没有与随侍的翰林学士一道入京。

不枉她特意选在下山后才将海灯熄灭。

只是有些对不起原主的母亲。

“紫鸢。”

女子娉娉婷婷,身影如花弄影:“若补点的师父来了,你请他再为母亲供奉十八盏海灯。”

这边钱照问了下属,得知秦家这几日并无其他人出入,秦小姐更是在庞德安拜访后才进府后,微微颔首,随后问周云:“如何?”

“回大人,澹台公子到了。”

他们选择的法子其实十分拙劣,便是如同补点海灯一般,将海灯放于马车之上,只是不同于秦家是先灭灯而后马车同行,他们是一路都点着海灯。

马车摇摇晃晃,那身影依然立若青竹,见他们来了,无声垂眸致意。

钱照知澹台衡原是不乐意的,拱手:“公子。”

澹台衡:“已许多年未有人这般称呼我了。”他看着钱照:“大人称呼我为阁下便好。”

钱照却不应,陛下对这孤魂如此上心,他如何敢僭越?

只是陛下未明说要这孤魂进京有何用,但作为臣下却是要将君父心思洞明并将事宜安排妥当的,因而马车开始缓行后,钱照便也就在马车上,对澹台衡缓声道逆贼作乱下百姓的颠沛流离之苦。

周云听着,几次欲言又止,再看那孤魂,仍旧面色淡淡,有海灯,神色好些,但也映照着马车后帘幕,是透明之像。

“.......公子大德,陛下也是仁爱君主,想必不会推拒为民万福之事。”

钱照也不知澹台衡之前为何推拒,但想想孤魂野鬼又远离故国,他必然是因亡国之君的身份,无法对楚鞠躬尽瘁。

但这只是小事,只要拘住这魂,不惧陛下不能使这人心甘情愿为大楚效力。

钱照甚至觉得此人可混个一官半职——若是阁臣能接受翰林学士说法,自然也能干脆承认此前朝之魂亦有拱卫社稷之功。

周云看着澹台衡垂下的眼睫,却不知怎地总觉古怪。

半晌。芝兰玉树光风霁月的公子慢慢颔首:“可。”

这一声,像是抹去了后半程无尽的风雨,于是钱照也觉出些奇怪,但同样无有头绪。

夜半入城时周云掀起车帘,见雨已停了,便安排得力助手移下那些海灯,而亡魂倏忽消失又倏忽出现在青石板上,视线在高大的城门上一望。

“这便是大楚的都城,先帝便是于此立国,一呼百应。”

澹台衡身影忽地聚拢又飘散,被刻意清理过的城门外,除变色的锦衣卫外,无人知晓眼前有怎般鬼魅手段。

澹台衡声音更缓:“云京繁茂。”

钱照手指一紧,想起庞德安庞学士确认此人大致身份与生平后将整理的一份清单交予自己。清单上那越姓小国,都城也确实在京城,那时他们还称云京。

“我已阔别数载了。”

澹台衡被安置在凤凰台中,那里接近宫中祭祀之所,其实罕无人迹,楚帝问过钱照将人接回的经过,问:“可有何异样?”

钱照便知陛下这是在问此人马脚,钱照躬身:“澹台公子于日光下身影较淡,无食无寐,忽隐忽现,确,为鬼魅无疑。”

身影浓淡已做不了假,一日三餐都无需再用,且锦衣卫轮值守卫时,也不见此人合眼,只是端坐月华之下,静默无声,此若真是逆贼所为,那逆贼也可凭着这功法长入京城了。

楚帝这才满意些,没说要问他话的话,也没说再多点几盏海灯,只是让钱照下去。

魏骆说张相在偏殿候了一炷香了,但是殿前请陛下三思治海之行的阁臣仍未离去,楚文灼意味深长:“朕的臣子,还是不信朕治海的决心啊。”

一连六日,朝廷治海之争都闹个不停,闻说凤凰台多了一位鬼魅主子的侍从也不敢再分出心思传些志怪传说。

只知低着头谨慎侍奉,不敢踏错一步。

直到楚帝屏退了周遭宫人,也未叫任何侍卫近身保护,踏进凤凰台,才忽地见风裹挟那魂而来。

楚文灼眯眼,片刻后才道:“凤凰台偏僻,叫阁下住在此,倒是楚怠慢了。”

澹台衡还是裹着那玄衣大氅,面色浅淡,视线一移,瞧见旁边的御医与钦天监,眼睫忽地垂下,险些在御前失仪的钦天监和御医也有些腿软,只敢悄悄擦汗。楚文灼语气喜怒不定:“阁下不必担心,这二位是朕请来为阁下诊脉观相,以知祸福的。”

但实则,医者医人,钦天观象,楚文灼知晓他确是异世之魂,也多有隐瞒,但仍想探知他的来处,说不准还想从他这里得知寿命永存之法。

澹台衡似乎早有预料,可却不像以往一般静默。

“陛下。”他道:“我以此状见人,恐百姓生疑,惊惧于内,伤及肺腑。”他不想惊吓旁人。

钦天监和御医颤颤巍巍,楚文灼目光晦暗地看着亡魂。

他于是又拱手,以叉手礼敬告这位帝王,他并未有任何不臣之心,与之相对的,是楚文灼必须也让他以自己方式留存于世:“我葬于城门之下,只是死后经他人超度,神魂才会困于太庙徘徊不得去。”他这一言,算是将楚帝心中最后的疑虑所打消,也象征着这孤魂的坦诚。

他默然接受了这位帝王的疑心。可却是在为这这两位被吓着的可怜当差之人。

楚文灼:“你被超度?为何被超度?”

澹台衡又不欲多说了:“群臣可是不愿开海?”

“漕运之便,自古有之,”秦疏在练着字,因为身体实在太差,府内的嬷嬷便是连绣工也不逼着她学了,只教她安安乐乐的,倒让紫鸢觉得小姐气色好了不少,直说是小姐孝顺母亲点的那十八盏海灯的功劳,马甲疲累,便承担睡眠的任务去了。

锦衣卫见澹台衡整宿不闭眼,也是因为马甲的休憩都是轮流的,秦疏自己本人也是精力旺盛,有一部分一直在休息嘛,“开海却是数百年都没做成的。”

缘由是什么呢?天下来往,皆为利争。

群臣不肯治海,一半是因为开海便要与海贼在海上作战,而大楚水兵不兴,另一半便是因为,漕运获利甚众,若是开了海运,进群臣府邸的丝帛财物,至少要少上一半。

楚文灼本还怀疑此人是借海贼之事插手本朝国事,等他言语低缓,将海运与漕运之差别,群臣谋夺漕运之利,以及开海治海利益之收束,细细道来,才心中暗暗吃惊,神色也多了几分审视:“阁下似乎信手拈来,不知秦可有此海运之便?”

澹台衡一顿。

日光本就毒辣,他身形透明,在这明亮光辉下便更像一道斑驳树影,脸庞被闪烁光影切割成数个部分,楚文灼只能看到此人清冷低垂的眉眼。

魏骆来报二皇子来禀,楚文灼挥手令二皇子先行退下,才看向澹台衡:“说起来,还不知阁下之字。”

澹台衡抬手,被楚文灼拦下:“阁下既然如此大义,朕也不与阁下讲这些繁文缛节。”

凡多疑者,多希冀从细微处入手察觉此人的真正目的,真实心境,真实面貌,而秦疏借的便是楚帝这心理。

做谋士太朝不保夕,她费心将自己的身份拟作史书上一个寥寥几笔就写完了的亡国之君,也不是为了叫楚帝怀疑他迟早有一天会篡了自己的位的。

而是为了有朝一日马甲身份天下昭明,百姓铭感五内。

睡着的马甲也醒了,虽然有海灯支持,也没有显形,而是默不作声地接过秦疏的笔,在陈旧书页下缓慢地誊写一国之史,笔不露锋,圆润温和,其上“子嘉”二字,方正平和,叫马甲写完久久地注视。

澹台衡先答漕运:“秦之衰微,非一日之功,开海之利,也非一日可显,因而秦并未用此法。”比之之前,声音明显低沉缓慢些。

然后再答:“回陛下,余无字,只于混沌之时,自取为子嘉。”

“子嘉,”楚帝的几个皇子字都冠了夫子群臣之希望,倒是并未有这般接近于民间自然称呼,简单寄托吾子德行有嘉期望的字,因而他竟也感觉到一分作为人父的温和慈蔼,“虽是你自己取的,倒如长辈嘉许一般,如此,朕便唤你子嘉如何?”

澹台衡始终不卑不亢。表明自己殒命之地并非云台寺,打消楚帝疑虑时他是如此,坦然说明自己已给自己取了字,未借此请楚帝替自己取字时也是如此:“子嘉之幸。”

楚文灼终于感到一丝满意。“不必如此。”

眼中又掠过锋芒,言语之间属于帝王的霸气尽显:“你所说之语,朕也自会叫他们说个分明。”

这是楚文灼自己选定的阁臣不在,若是在,也必然会为今日这一番暗流涌动而心惊。

从将这孤魂搁置于凤凰台,纵容他听闻朝堂风起云涌,而不闻不问,到脚步轻缓,至凤凰台而不传呼侍从,又以钦天监、御医代表这楚朝万千子民,对孤魂对百姓的态度进行试探,都是楚帝在不动声色,巧妙威胁中安静等待澹台衡这个孤魂的答案。

而澹台衡,从留下午夜时分,在此等候之语,到如今被引至凤凰台,沉默孤静,未有机锋,便先一步应了楚帝的要求,为了钦天监、御医与他们二人代表的可能无辜百姓,将自己放在臣属地位,默许楚帝称呼其字,表示接受楚帝的要求,也丝毫不显山露水。

即便如此,也不折其节。表现出一位国君在面对另一位国君时,静水深流的坦然。

这每一步,秦疏的马甲都走得分毫不差,不偏不倚,几乎是没有挑起楚帝更多的警惕心,便轻易进入了楚帝谋算的环节,成为了里面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也到这一步,凤凰台才真正属于澹台衡,楚帝也才真正接受了澹台衡释放出来的信号,相信了他会心甘情愿为自己出谋划策。并无算计与特地筹谋,他只是被困于凤凰台,又挂心天下百姓而已。

今后不管楚帝怀疑他多深,海战之事不了,他的地位都不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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