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寺的小沙弥带来消息,紫鸢一进马车便急道:“小姐,云台寺的师父说,我们给夫人供奉的海灯灭了一盏,许是雨大,现在来不及凑够八十一盏了。”
马车外正风雨飘摇。
海灯被灭本是寻常,毕竟云台寺乃皇室祭祷之所,殿内只有皇室的海灯放得,寻常人供奉后也不会叫沙弥帮着看顾,因而海灯即便灭了也无从知晓。
只是他们小姐年幼便亲眼见夫人撒手去了,而后即便体弱也年年来云台寺供奉海灯,今岁许是因着婚事艰难,才想着叫住持等关照一二,没想到海灯就这么灭了。
紫鸢快哭了,小姐往日都极为惦念这些海灯,将它们视作夫人的象征:“怎么办呀小姐?”
秦疏放下笔:“无碍,左右我们也快归家,带回去补点便是。”
紫鸢犹犹豫豫:“可是,可是住持说带回去寓意便不好了。”
“你就和住持说,若是不好,我愿意再供奉八十一盏,也是一样的。海灯补点会很麻烦吗?”
紫鸢:“那倒不曾。”她小声:“只是若是小姐心不诚也就罢了,小姐心都这样诚了,在云台寺这几日,日日都去听住持讲经,希望住持能令夫人泉下有知,怎么就偏灭了呢?”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迁怒小沙弥好,还是怪罪自己看海灯供奉时没有留意好。
秦疏被扶着起身,问紫鸢那小沙弥还说什么,紫鸢这才柔了语气:“没别的了,只是住持让他带话给小姐,说,海灯供奉本是心意,即便灭了,也是有情意传达去的,让小姐千万不要太过挂怀。”
秦疏“嗯”了一声,听前面喧闹,让紫鸢下马车去看看,自己继续临摹金刚经,但原本下面,却是原主的字帖。
马甲在旁端详,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心中也在顺着本体的手腕走势默记。本朝不信怪力乱神,但能贴合原主身份的事,还是要做的,不然岂不是孤魂野鬼都还没混成实体,本体先被扒了。
好在住持是个有心的,她只是提了提从经书上瞧见香火供奉之说,钱照去寻那住持召澹台衡回来之法时,便不动声色地借用了。
那住持约摸是想,即便到时候不奏效,他也可将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这心思不难揣测,也方便了秦疏。
秦疏字迹平缓,马车中无旁人,别人也想不到她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你也去准备准备。”
这才刚开始罢了。
逆贼是楚文灼治下唯一一桩,并不难办,却与水患一样,久治无功的祸患。
阁臣见陛下见了那孤魂后便急召他们,还以为是那孤魂真说出了雷击太庙的玄机,却不想雷击原只是秦疏引出马甲价值的一个引子,楚文灼在意的,自古一切皇帝所在意的,都不过是有人抗命。
帝王至尊,哪怕本是圣贤,也不可能完全悦纳谏言而不在意臣下僭越。
谋反,则是世间最大的抗命,他们否认了一个帝王的权威。
楚文灼示意身边总管魏骆将那孤魂之言道明,环视一圈:“诸位有何看法?”
阁臣四下犹疑,一看便知他们其实也有些说不好。其中一位出列道:“回陛下,东南海患之事,两广总督曾有奏报,只是那时战事才毕,国力衰微,且除两广外,其余海岸并未有所奏报......”
“相公这是何言?”楚朝北盛南衰,为官者多为北方之士,好在当今插嘴说话这位曾被流放远广过,因而有所了解,他之言,将海贼贼患细细道来,最后道:“其实寇贼之患,由来已久,只是我朝水兵不兴,且海患劫掠多只是针对平民,因而朝廷未有关注。若是与匪贼联系真有联系,那他们必然所谋甚大,其心可诛。”
楚文灼声音一冷:“海贼多是为祸平民?但平民亦是我大楚百姓!况且损失不多,是谁告诉你们的损失不多?!”
亡秦尚有十万户毙于海贼作乱,若是再容忍他们兴风作浪,内陆有逆贼屡禁不止事小,沿海生民凋敝,正如那孤魂所言秦朝灭亡气象一般,还来得及吗?
阁臣们忙跪下。
“臣不知此事是陛下从何得知,但是匪贼与海贼是否有关,还有待考证,且即便知晓他们有所勾连,也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反而,反而更加困难啊陛下!”
楚文灼面色阴晴不定。
这确实也是他心中忧虑。
前日匪贼无法除去,他便已发了好大一通火,知晓可能与海患有关,他反而冷静了,便是因为楚并非以水兵兴国,即便有水军也走不了海路——那孤魂道明除去海贼之法是断其后路,可怎么断?海上便能阻止他们生事吗?
楚文灼本能地想从那孤魂那里知道更多细节,但转念想到那孤魂不欲添补的八十一盏海灯,还是冷沉一哼。
再说,他身为君主,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欲什么事都询问一个无用亡国的孤魂,于是也按下阁臣争议,冷声道:“此事交予内阁商讨,如何确认是否有勾连,有勾连后如何除匪贼,都须于十日内给出章程。”
首辅张铭颤颤巍巍起身:“谨遵上意。”
太庙祭祀礼毕,楚帝回宫。
帝王车架先行,重臣随后,虽有人看护,但到底路途颠簸。
去过两广之地,也是本朝楚文灼登基后便选定的探花何躬行能御马,跟在首辅车架后晃晃悠悠,一边拱手,一边压低声音:“海患之事不好料理,陛下这是信了那孤魂之事啊。”
张铭亦蹙眉。阁臣之前劝陛下去见面,是他授意的,本意是不欲逆贼再借陛下心胸狭隘生事,却没想到一向文韬武略,天下在胸的陛下会轻信一个孤魂之言。而且那翰林学士到如今还在整理此人可能的出身,足见此人心思缜密,还未露出破绽。
何躬行:“张相认为,前朝之魂,可能吗?”
张铭咳嗽几声,摇摇头。半晌才说:“至少,他骗过了陛下。”
何躬行心中一定,不再多说,便自觉拱手,放慢马匹速度,落到了后头。
张相未说,但骗过了陛下,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被天下人所知。只要天下不知陛下被骗,那到时候这孤魂野鬼到底是真的孤魂,还是一个手段高明些蒙蔽了如今天子的胆大妄为之人,不全在内阁手中?只要最后他的性命由朝廷定夺便好。
只要陛下声名最后得以保存,让他装一装孤魂,再暗地里将他拿下又怎么样呢?
其他人也在议论孤魂之事,何躬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鬼之说,还是朝廷来定。
阁臣不信,那些公子小姐也不信,楚帝到了山脚下,意欲开路回宫时,却掀起车架帘幕,问身边的魏骆:“钱照何在?”
钱照立刻上前,拱手:“陛下。”
楚文灼面上一片淡然:“朕听闻你养了一行飞隼。”钱照不敢抬头,恭谨等待陛下吩咐。车帘落下去了:“便令他们在云台寺与你的锦衣卫之间来回,看看此人,究竟还需不需要那八十一盏海灯。”
钱照:“是。”
回京路途平坦,宽敞马车上,秦疏捏着棋子,在和马甲研究棋谱上的残局如何破解,“不能跟回京城,香火便容易淡了。”
对面坐着的残魂嗓音徐徐,实则只有秦疏能听到她的声音:“若是朝廷将海患顺利解决呢?那云台寺的海灯便成了无可无不可之物,钱照远在京城,属下也不会悉心照料了。”
供奉倒不会因为海灯灭了而消失,只是马甲这魂体的维持时间终究有限。
秦疏权当在梳理心绪,马甲不急,她也不急,只是担忧事有变故,是人之常情罢了:“是不便,但孤魂一上来便跟来京城,便太明显了。”她要保本体,首先在云台寺同时出现这一关联,就必须切割开,其次要将楚文灼虚待前席,躬身来问的偶尔召见关系,转变为长久的,牢靠的,甚至是非马甲不可的坚定牵绊。
就如同那八十一盏海灯。若钱照真添补了,楚帝不就知道能借海灯拿捏她了?
还有公子小姐,群臣百姓不明不知之事,这些都不是最大的弊端。
最大的弊端是,作为古代王朝的浮萍,不得这世间最大的权柄,不叫万人之上的帝王承认,她就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得到供奉。
但她的马甲出现得太巧了,楚文灼不可能不怀疑,而一旦她目的表露,这怀疑就可能变成索命的刀剑。人间帝王,所供给的灵气和杀机也可都是人间最上乘的。她暂时不能消解这怀疑,便只能让马甲变得有用,且楚帝只有马甲可用。
海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现在只差人推楚帝一把。
马甲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疏知道她想说什么:“还是太慢了。”
若非当时情况紧急,她也不会用前朝亡魂身份剑走偏锋。
秦疏莞尔,声音轻柔:“无碍。秦家也快到了。”
秦家是累朝的勋贵,秦父也是标准的武夫,可是他的夫人,曾经的首辅顾让此女顾青莲,乃是才女,她的兄长也曾进士及第,有状元之才,因而他们家中藏书,乃是群臣及翰林学士所不能及。景泰中宫中重修大典,甚至有黄门接宫中旨意,来秦家寻顾青莲旧日典籍。
因而庞德安找到这里来,实在是十分合理,他也十分惭愧:“此事麻烦秦将军了。”
“陛下命我熟读前朝典籍,可是我曾记叉手礼于前朝书卷中提及,回去遍阅群书,却不能得。”他为寻找那孤魂出处,已通宵达旦好几日,还是未有收获,若非同僚提醒,他也找不到秦家来。
孤魂之事秦父尚且不知,闻言自然也是客气:“既是皇命,庞学士自去寻便是。”
紫鸢才扶小姐下了马车,便见庞德安的马车停在府邸门口,他的下人与门房也一同奏报,紫鸢便觉无比奇怪:“好好的,怎么来借书了?”
秦疏不说话,马甲却在旁作为嘴替轻声,用的却不是借:“终于来取了。”
等紫鸢进院后,秦疏才道:“劳你寻了一夜显眼又难寻,唯有那书有记载的叉手礼,辛苦。”
马甲轻轻摇头。
一面之词终究难信,她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坚信澹台衡的秦朝,在史书上无有痕迹,却又处处是痕迹。
午后庞德安进宫面圣,翰林学士面圣本是寻常,可陛下又不是黄口小儿,如今也无需他们每日讲经,因而楚文灼垂眸看着下首绯色衣袍之人时,君臣都心知肚明,今日这面见意味着什么。
楚文灼眸光意味不明:“说。”
庞德安叙述经过,他未将书带来,但却奉上了亲笔抄录的典籍记载:“回陛下。史书上的确未有前朝为秦,也未有以澹台为国姓着。不止百年间未有,一百五十年前,澹台与秦也无从求索。臣又索引旁史,也未见澹台臣民篡位之载。”
楚帝擦着手,喜怒未辨。
“但是,”庞文德稍稍抬起手,“那日臣应钱大人之要,与那孤魂对坐时,见他礼数有一处与我朝有异。”
这一点楚文灼是知道的,那孤魂不卑不亢,提起风化景物,也曾说,百年来未有改变。
“那便是叉手礼,此礼一百年前于王公贵族之中曾十分流行,周大人所提公子衡也处于此时代。”
楚帝将丝帛递给身旁太监:“乱代?”
庞文德低头:“是。”
楚帝声音淡淡:“既有记载,要仿造也不难。”
庞文德声音紧绷:“臣本也如此以为,但此人年未弱冠,姓虽于史无名,但种种特征,譬如年少继国,臣民呼其公子衡,又有幼弟于幼年夭折,均于不同典籍中纷乱记载,要想甄别十分不易。那叉手礼,又是于顾公孤本及其余繁杂史书中相互佐证,参差记录之言,并非一人可成之。臣伏案数日,才得此书,此人却既要横空跨越山岭,又要于不动声色中,搜集这书卷记载,并仿造此言,难于登天。”
楚文灼本该顺着他的话问,你的意思,是此人确是亡国之魂了?但不知为何,始终未曾开口。
庞文德也冷汗涔涔。
帝王终于开了尊口,却是问魏骆:“依你以为,要于逆贼作乱之时,雷加太庙,身影虚幻,私藏龙袍,还在京城诸多官员眼皮子底下,翻阅他们藏书,找到此朝亡国之君代替,几人方可成事?”
魏骆左思右想:“陛下,奴,奴也说不准,可若是奴来做,想必没有陛下策动天下之力,是办不到的。”
随侍君王之人,一番话也说得这样漂亮。虽有暗言那人也是国君之尊嫌疑,可一个鬼魂,哪来的当今天子指点天下之权呢?实则还是在抬高陛下。
庞德安身伏得更低。
“来人,召张相来,问问他海患之事商议得怎么样了,另,让钱照问问云台寺住持,”帝王睥睨大殿,“孤魂死于云台寺,可有移来京城之法?”
问策只是其二,亡国之魂,又有如此见地,他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你又走快了。”马甲无奈,将棋子拿回到秦疏身边。
秦疏笑了笑:“形势所逼,心里不想快,也会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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