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令涵的动作凝在了半空。
她知道自己原本为求人而来,却阴差阳错反受了重伤,又被他照拂,现在她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只关心他答应她的事情。
她莫名有些愧疚。
“夫人,你不关心伤害了你的琤琤和马媪有什么下场,不关心你的婢女现在身在何处,不关心在场的其他人有没有受到你的牵连。怎么,原来当晚夫人那拳拳自责之辞,都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也不知是不是庄令涵的错觉,她初初醒来时,明明觉得他面色舒和,可为何她一句疑问后,他的剑眉星目仿佛笼上了一层狂风暴雨,像是下一刻,他将会立刻反悔一样。
她始终是受制于人。
“妾……”她的眼角泛起了湿意,“是妾罔入迷途。”
“既然答应了夫人,我自然不会食言。”陈定霁站了起来,冷冷说道:“待我换身便装,就带夫人去见你那夫婿的,最后一面吧。”
***
马车里,陈定霁看着刻意靠在车厢另一侧、不与他挨挤的庄令涵,心中莫名燃起了一丝邪.火。
许是累了,许是手上的伤疼痛难忍,假寐的她眉头紧皱,双手还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却仍坚持着躲开他。
陈定霁原本是可以骑马的,他也因为多年的军旅生涯惯于骑马。但看着她因为手伤连马车都险些上不去的时候,他原本紧绷的心忽然跳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想要她。
几日前,她曾联合萧毅那个太子妃李氏,给他下药,妄图用最简陋最肤浅的方式来搏他的青睐,继而滥用他手中的权力。他明明可以像处理萧毅和李氏一样处理她,将她关在铭柔阁最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见。
但她卑微地哀求,只为了保下她身边的两个婢女。
她的高尚像是一根刺。
所以他不仅放了她一马,准许她和从前一样安然无恙,还满足了她的无理要求,只因为他想看看,吃了自己亲手下的媚.药的女人,究竟要怎样自救,还是会等他又鬼使神差地来找她时,再次求他可怜她,为她解毒,和她一同沉沦。
她确实求他了,但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那个夫婿。
预料的欢.爱并未发生,她用一口鲜血淋湿了他所有因嫉恨妒忌而扭曲的欲.火。事后,他思来想去,竟然又真的如了她的愿,将驿馆那晚他亲手砍了头的杀手的尸首,通过三弟陈定霖的手,交到了霍长晟的手上。
凶手的尸首崔孝冲早就检查过了,说是有斛律家的信物在身,杀手的杀人方式特别,也不像中原汉人的手法。
斛律家从萧毅杀斛律宗奇开始,就早已心怀不满,不仅给萧毅下毒,在庄氏为萧毅解毒之后,还想杀了周使数人,再嫁祸给剩余的周使。
今日朝堂上,虽然霍长晟拿出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杀害周使的凶手是斛律家派来的,可斛律家无人承认,纵使霍长晟的长嫂亦出自斛律家近支、他这么做算是大义灭亲。
夏谦好歹洗脱了罪责,从生到死,都是陈定霁一人在为他们斡旋。
庄氏知道吗?她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只需要盈着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眼,去求人怜悯,求人饶恕。
然后,竟然早早打了主意,求到了霍长晟的身上。
陈定霁可以允许她为了自己的夫婿奔走,却不能容许她为了救人,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那个他本来也无甚好感的霍长晟。
琤琤说得很对,霍长晟算什么,霍家不过是顶着个端华侯虚衔,游离在他陈定霁和斛律氏一族这两股势力中间、想两边讨好的宵小之辈。而霍长晟,一个没有机会继承端华侯爵位的老二,区区京兆尹,哪有他这中书令能翻云覆雨?
而庄氏竟然为了去求这样一个人,专程投其所好,写了一卷字帖,还要亲手小心奉上。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
短短数句,既是在赞扬霍长晟遗世独立的品格,又暗含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欣喜——仅仅只是有一面之缘的人,她便能如此不吝笔墨,那他陈定霁又算什么?
所以,朝会结束,他便连借口都没有找,尾随着霍长晟回了他那端华侯府,一进屋,便出手狠狠揍了那个朝会上还在慷慨陈词之人一拳。
“你喜欢她?”陈定霁的问话没头没尾,可他直觉霍长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霍长晟一介书生,被陈定霁劈头盖脸的一拳打得俯卧在地,他用沾了灰的袖口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轻蔑地笑了笑,盯着面前怒火中烧的堂堂宰辅,一字一句地问道:“君侯,你这是为了你的四妹,还是为了你自己?”
陈定霁见不惯此人那副诡计得逞的奸邪模样,上前附身,又一把抓起他前襟,“霍长晟你别忘了,你与我四妹有婚约在身。”
“君侯不也与斛律小姐有婚约在身?”霍长晟满不在乎,“我做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君侯既然问了,我也不怕承认。我和君侯一样,都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我们都想她那个百无一用的丈夫彻底消失,不是吗?”
“你想做什么?”说罢,陈定霁又是一拳,直直撞向了霍长晟面门。
霍长晟眼冒金星,仿佛四肢百骸都已腾空,失了最原始的重量。他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擅自囚禁夏谦,若知道陈定霁疯狂至此,也许会少了当下这许多皮肉的折磨。
但……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发疯,陈定霁这个他曾经高不可攀、拼尽全力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年青宰辅,也不过是这样的俗不可耐,失去理智到轻松将自己的破绽卖给了他,霍长晟的心和身都松了,或许,这比得到那个女人,更令他欣喜若狂。
他缓缓爬了起来,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染了鲜血的黄纸,递到了陈定霁火光冲天的眼前:
“君侯,这样东西,你现在应该非常想要。”
***
关押夏谦的地方就在京兆尹府衙后,马车摇摇晃晃一路从长安城西摇到东北,庄令涵始终都没有睁眼看过陈定霁一眼。
明明是她在求他,却又似乎并没有摆出求人的应该有的姿态来。
像她之前那样。
下了车,在衙吏的指引下,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关押夏谦的地牢。庄令涵早早便从晴方那里将带给夏谦的包袱亲自拿了,尽管她双手有万般不适。他冷眼看着她脸上难以抑制的欣喜,忽然觉得自己做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值得。
他完全看不透她。
霍长晟专门把夏谦关在了地牢的最深处,尽管是单独的牢房,但阴暗潮湿、蛇虫鼠蟑并不比其他牢房少,甚至还因为地处偏远,可能他有什么要求,都根本不会被任何人搭理。
还未行至最里,庄令涵就先越过他奔到了夏谦的牢前,陈定霁遣走了周围看守之人后,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她一起过去。
但他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不知道夏谦在牢中受了霍长晟多少折磨,他听到她哭了,比他先前看到她的任何时候,都哭得还要厉害。
夏谦连说话都十分费劲,但依旧强撑着断断续续地好言抚慰。
她哭得更凶了,但他却听不清她到底哽咽着什么。
“若是我当初听了你的劝告不来长安,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枝枝,我好想和你一起回邺城。”她开始低声啜泣,夏谦的话,终于气若游丝地传到了他的耳朵。
原来,她还有这个乳名。
是专属于她的夫君,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