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出口,书房里本来尚不算多么胶着的气氛霎时间仿佛凝固,马媪脸色都变了,小声在身后提醒着陈定雯:“四姑娘!”
可是陈定霁已经将那些言辞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蓦地转身,直直地看向陈定雯有些惨白的脸蛋,陈定霁一向眉目冷峻,可此时连鬓角都满是暴戾的气息。
陈定霁一动不动,就这么盯着看了片刻。陈定雯自知失语,冷汗涔涔,围着他们的几个小厮仆妇,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琤琤……刚刚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明明面无表情,可陈定雯依然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将随身的佩剑抽出,一剑了结了她的性命。
“我……我闲来无事,偶尔去惠恩寺烧香祈福,难免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陈定雯低下头,再也不敢直视兄长,“还有,昨日阿莹妹妹过来的时候,我们姐妹单独叙话,她有意无意地,也提起了这些事情。”
看来,时至今日,长安城里依然有不少人都认为他陈定霁是靠的斛律太后的裙带关系,才有了今天的地步。
或者说,他堂堂宋国公,为了当上宰辅,竟然仗着自己天生一副好皮囊,舍下自尊,成为了年轻太后明里的肱骨、暗中的男.宠.面.首?
荒唐至极。
陈定霁皱了皱眉,只一抬手,便将那陈定雯乳母马媪手中端着的酥酪,翻碗摔了个粉碎。
“看来琤琤身边,或者咱们国公府里,都有不干净的下人给主子们说不干净的话了。”此时的陈定雯瑟瑟发抖,陈定霁冷哼一声,顿了顿说道:“琤琤你已经大了,到了来年,就要嫁到霍家。我身为长兄,不方便直接管教你。等下,我去母亲那里晨省的时候,我会跟她说这事,你就等着领母亲的责罚吧。”
说罢,疾步往苑外走去,末了,又向跟在他身后的乳母秦媪补了一句:“这事别叫祖母知道就行,三郎听说了,自然会去领罚。
“对了,再去查查刚刚琤琤所言之事究竟源头为何,空穴来风,必有妖孽。”
秦媪闻言,点头称是。
***
不出庄令涵所料,他们才刚刚收拾妥当,长安府衙的官差便来了。
来人倒是客气,言说此案所涉悬巨,中书令极为重视,特意叮嘱了负责此案的京兆尹,千万不可出差错。京兆尹一早便开始着手查案,因为他们夫妇二人牵连其中,便请他们共同去往府衙协助办案。
车马辚辚,一路走过长安的闹市,庄令涵轻轻撩起马车的侧帘,看着尚未开始热闹的街市,心中却十分平静。
夏谦手心微湿,脸色有些发白,却始终不发一言。
“岚臣你放心,只要人不是我们杀的,无论是谁,都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她轻柔地抚过夏谦的手背,虽然安慰的话语略显勉强,但她又必须如是。
和他们一起到长安的两位正议大夫一同遇害,即便到最后证明了此事与他们夫妇无关,这剩下的使齐的重担,也全部会落在夏谦一个人的肩上。
说夏谦不紧张不忧虑,必然是假的。
而庄令涵想到自己为萧毅解毒之事竟然引来如此多的祸端,一时竟不知该后悔还是不后悔。
眼下情势复杂,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京兆尹衙门在城北,他们从城东驿馆一路过来,颇费了些时间。
刚一入正堂,庄令涵便看见高居上首的青年男子。那青年中等身材,环眉大眼,身上玄袍笔挺,头上乌纱正立,目不斜视,虽一看就是文人做派,但眼中却似乎有着浩然正气。
此人应是京兆尹霍长晟,来的路上听那引他们的人说过了。
庄令涵与夏谦甫一落座,便听那霍长晟首先自报家门:“本府乃如今长安京兆尹霍长晟,二位自周都邺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望夏朝议与夏夫人切莫怪罪。”
夏谦闻言,赶忙起身拱手,因道:“霍府尹过谦,夏某与内子位卑言轻,怎敢妄念霍府尹远迎?况且,这一次我们一行数人,本就是为我大周太子之事前来,与霍府尹所辖之事并无交集,您又为何如此客气?”
夏谦抬头,看那霍长晟面色稍舒,又继续说道:“霍府尹,夏某虽然愚笨,但也知道霍府尹请我夫妇二人此番前来,必是为昨夜驿馆命案。霍府尹如若不嫌夏某直截了当,有什么需要我们告知的,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霍长晟敛了敛嘴角,微微抬了抬手,说道:“夏朝议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请二位前来,也不过是循例问话罢了,并没有怀疑二位的意思。既然夏朝议开门见山,我也无需赘言,请夏朝议将昨日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经历一一详述,我们会循例记录在案。”
二人你来我往,言辞客气生疏。庄令涵在一旁听了两句,却不自觉开始头晕眼花,目之所视皆昏昏沉沉,就连夏谦和霍长晟的所言凿凿,在她听来,都成了如梵音般凌乱的碎语。
昨日事情纷至沓来,她几乎一夜未眠,又兼后半夜于浴房中吹风受凉,此刻突然力有不支,向下倒去。
“夫人!”
“夏夫人!”
庄令涵耳边最后听到的,便是夏谦和霍长晟异口同声的关切。
等到她再次醒来、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一个人合衣平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缎被衾,也不知身在何处。
房中似有熏香缭绕,但她脑中所思所想,皆是前事,根本无意辨别。
挣扎着翻身下了床榻,庄令涵才得以仔细扫了一眼所处房间布置。
花梨木的案子并不宽大,案上几卷翻开的书本旁,是一方碗大的歙砚,温润细腻,一看便是歙砚中的上品。
内墙上挂了一幅远山松鹤图,落款盖章处有“霍子珣”三字。庄令涵虽不擅绘画,但此图画风飘逸笔力遒劲,只一眼,便知绘画之人深谙此道。
若她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霍长晟的书房了。只是她人微位卑,身上还牵连着一桩命案,即使是在审讯过程中于堂上晕倒,也不至于会被安置在堂堂京兆尹的书房内吧?
似是听到了她的动静,房门被打开,进来一位衙吏,正是从驿馆里把她和夏谦接到京兆尹府衙之人。
“夏夫人醒了,可还觉得身上哪里不适?”那衙吏姓胡,跟随霍长晟多年,此番辗转变故,即使也算是见多识广,胡衙吏仍觉奇异非常。
京兆尹乃京畿第一长官,霍长晟又是端华侯霍陶二公子、宋国公陈定霁未来的四妹夫,原本也是这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却因弱周远道而来的五品朝议大夫之妻庄氏当众失态,不顾众目睽睽亲身下堂关切,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夏夫人本就生得天香国色,今日与夏朝议同来,虽无多余装饰,只着一身浅藕荷色衫裙,配上淡青色披帛。衣香鬓影,已经是足够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又兼她病体缠绵,有病西施之风姿神韵,霍府尹为之倾倒,倒也算人之常情。
将病倒的夏夫人安置在霍府尹于府衙内的书房,其实极为不妥。无奈夏夫人之病来势汹汹,霍府尹怜香惜玉,一时确实也想不到更好的去处。
“妾无碍,只是不知我家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胡衙吏此时看着夏夫人的愁云凄目,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
——她的夫君夏谦,因为无法洗脱罪责,已经被霍府尹下令关入大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