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毅的选妃典礼,是庄令涵后来所有悲剧的开端。
“那桃桃呢,你怎么不睡了?”她凤眼微睁,连眼角都不由得噙满了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妹嫩白的小脸,“是又调皮了?”
“阿姐说笑了,”庄令沅躲了躲,笑嘻嘻地说,“我不过是看那喜鹊烦人,总是欺负那满树梨花,于是想将它赶走,好让这梨花在枝上多留几日罢了。”
这样单纯又极富诗意的生活,自己从前怎么一点都不知其可贵呢?
庄令涵心头泛起一丝郁郁,不过很快,就被这重来一世的欢喜所掩了过去。
她只想好好活着。
两日之后,她便以生病为由,并未出席太子萧毅的选妃典礼。
并不知情的父亲庄琼生和母亲廖氏被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她又无法阐清其中原委,仔细考量,便端了冷郁沉滞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实在不想高攀太子,即便高攀上了也是一世累人,富贵权势再盛,把握不住,也终究有被其反噬的一天。”
父母知情识趣,也不是真的希望女儿攀龙附凤的浅薄之人,便也没有勉强。
后来,二弟庄令鸿偷偷去打听过,最后入选太子妃的,是边将李向忠之女。李向忠在正月里的对齐大战中失利,连续丢了几座城池,本应全家问斩,因为女儿被选中做太子妃,李家上下才得以保全。
庄令涵心有戚戚。
又过了半月,父亲拿了副八字,笑着跟母亲说起,他相中的这个未来女婿。
夏谦,祖籍邺城,幼时跟随外放的父亲在济州长大,后来父母双亡,他辗转又回到邺城,才因为恩荫得了个六品朝议郎的闲职。
虽然他的家世和官职皆不算上乘,但听说其人立端直,处廉方,又兼生得俊朗挺拔,倒是个佳婿上品。
父亲为了防止同僚们过誉,还专门偷偷去看过夏谦。
而夏谦果如传言那般一表人才,若不是受了家世拖累,怕是早就成了邺城中无数高门贵女抢手的乘龙快婿了,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太医之家?
廖氏还是有些失望,想着女儿原本可以高嫁太子,现在不仅没成,反而要嫁给一个只有六品、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高低落差太大。即便自己能够接受,一向心气颇高的女儿,也未必能够接受。
“阿娘,女儿愿意。”
庄琼生现在虽已为宫中太医数年,但早年走南闯北行医近二十载,阅人览物无数,眼光一向独到,他看中的人,庄令涵自然相信。
高门大户又如何,贵为太子又如何?
还不是一个把她视为禁脔肆意亵玩,一个把她当做邀功求荣的工具毫不珍惜。
她只想要现世安稳的生活,时常陪伴在父母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议亲一切顺利,和夏谦的婚事定在六月中旬,虽有些匆忙,但只有她嫁了,庄令涵心里才觉得彻底安定下来。
再说,她已经嫁过一次了。
皇室的婚礼豪奢至极,宝马香车、珠围翠绕,是寻常人家根本不可仰望的泼天富贵。可再美丽再穷奢极欲的表面又如何,内里的腌臜孑孓,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无法掩饰。
当吉日已至,喜娘为庄令涵盖上喜帕、她于黄昏中端坐,等待自己新婚的夫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娶她过门时,她知道尘埃落定,之前的种种担忧不过是她多心。
喜帕上鸳鸯戏水绣工精致。
新婚之夜,当夏谦终于挑开她盖头、她看见自己萧疏轩举的夫君时,庄令涵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滚烫如珠,划开她心中久难纾解的抑懑。
为上一世的自己,也为这一世的自己。
“夫人这是怎么了?”夏谦满眼怜惜,用拇指轻柔地为她擦拭嘴角的泪痕,他的手指温热细腻,与那陈定霁的粗糙完全不同。
她不该在这时,突然忆起陈定霁的。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想起他,想起那些在长安的耻辱岁月,想起他逼她迫她时的凶恶嘴脸。
幸好,她此生的夫君温柔端慧,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
庄令涵抬手轻握他还留在她脸上的手,笑了笑,说道:“妾的郎君才貌出众,妾不明白,为何到了今日,妾才终于与他相见?”
***
到了夏末,宫里果然传出消息,因治平十五年正月里周对齐的作战失利,齐太后斛律氏发了“善心”,只要周室将太子送到齐都长安为质,齐可退出原本已经攻占的十八座城池,还百姓安宁。
萧毅虽是当今周皇的元后正嫡,但其母崩逝多年,母家也早已失势凋零。
现任皇后还育有两子,不比萧毅小多岁,纷纷虎视眈眈——怕是除了萧毅自己,朝廷上下都希望他赶紧质齐。
但这些早就与庄令涵夫妇无关。
他们婚后如鱼得水,蜜里调油,庄令涵才不想去打听那贱人萧毅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呢。
只是想起前世遭遇,心中莫名对太子妃李氏生了怜悯之心。
也不知李氏此番去齐,会不会也被齐相陈定霁看上,做了他的笼中雀、掌中娇?
庄令涵精通医术,也喜欢自己养花弄草,夏谦那并不大的宅院被她种满了各种花药,有时忙不过来,夏谦也会动手帮她施肥除草。
他记得她喜食甜物,餐桌上便日日都有精致甜食,有些还是出自他之手。
她还嗜鱼如命,他怕她被小刺划伤,回回都要给她挑干净了才让她入口。
他记得她癸水的日子,会提前给她备好滚热的汤婆子,不许她贪凉。
他还记得她每天访习书道的进度,偶尔她自己忘了,他都会从旁提醒。
他还许她出门为邻里们看病诊脉,若是他也有空闲,也会陪她一道。
父母弟妹都说她多福,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寻遍邺城,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时常喟叹,是不是因为自己上一世的结局太过凄凉惨淡,这一世才给她补偿了一个这样好的如意郎君?
唯一的不足,是夏谦患有消渴症,多饮多食却依旧瘦弱,目力也比常人要差一些。
无妨,她自己就是大夫郎中,还怕将养不好她的神仙夫君?
这一日,她又如往常一般侍弄着花草,却见收工归来的夏谦手里握着像是朝廷的文书,满脸兴奋自得,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岚臣你如此高兴?”
“枝枝,你夫君我升迁了。”他停在她身边,帮她理了理掉在额前的碎发,“正五品朝议大夫,而且还得了个好差事,枝枝快猜猜,是什么?”
庄令涵转身,用长勺舀了桶中井水,小心洒在面前的地里,又顺手将长勺递给夏谦,道:“朝堂上的事,我一向不知不问。岚臣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是什么好差事?”
夏谦拿着长勺,倒也没随着她一起走动。
但他刻意清了清喉咙,又看了她一眼,才正声说道:“太子在齐都闯了祸,陛下差我去长安,为太子解围。”
长安?
怎么又是长安?
正细细折着蔷薇旁枝的庄令涵呼吸一滞,原本随着夏谦而喜悦的心情,忽然如坠冰窟。
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难以自控地随手抓了眼前蔷薇一把,那花蕊娇嫩,一下就被她扯得遍地狼藉。
难道过往数月只是她侥幸,此生都逃不脱这困局了吗?
“枝枝,枝枝你怎么了?”见庄令涵行状大变,夏谦赶紧过来扶住她。
她倒在夏谦怀里,脑海中难以遏制地,不断浮现她上一世在长安的情景。
她被陈定霁制在身下,他淫她虐她,又数次逼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艳词浪语。
——“夫人怎么不叫了?”
——“夫人不如多叫几声,我也多疼夫人几回?”
——“唤我夫君,以后都只能唤我夫君。”
就连“夫君”这个词,都被陈定霁那个畜生蒙上了一层混杂着惊惧的羞耻之感。
和夏谦成亲了很长一段时间,庄令涵都没有习惯唤他“夫君”。因为前一世的阴影深重,她基本只会以字称呼。
“是只有岚臣你一个人去长安吗,还是……”庄令涵扶了夏谦的手臂,缓缓站直了。
夏谦满眼都是关切和心疼,根本不知道眼前深爱的妻子,曾经将长安视为了自己的牢笼地狱。
“当然,还有两位正议大夫,我只是陪随。”夏谦如实答道。
“那为何,岚臣你也要去?”她抓着他袖口,想做最后的挣扎。
夏谦看着妻子发白的嘴唇,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此刻却毫无血色,鬓发也散乱了不少。他伸手轻轻掏了掏她下巴与玉颈相连处的软肉,因笑道:“大周本来就有求于齐,多个人使齐,也就多一分助力。”
“那又为何,一定要岚臣你去?”庄令涵不依不饶。
“陛下惜才,知道你夫君我长于辩术,又因我年轻,有意培养。”说起自己的长处,夏谦也不免自得。
“可是……岚臣你既然年轻,日后那么多机会,又为何一定要往长安走这一趟?”庄令涵抓着他袖口的手越捏越紧,就好像这抓的不是袖口,是她即将临罪时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