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辰坐在车上,看向身侧正阖眸养神林延述,给他递了瓶水。林延述睁开眼睛,咕咚咕咚地灌下几口,才勉强咽下嘴里弥漫的酸意。
迟辰看了眼表:“你这会儿不应该在上课吗?”
“逃了。”
“你居然会逃课,新鲜。怎么,让人阮湘把你赶出来了?”
林延述撇他一眼:“能不能盼我点好?”
迟辰“切”了一声:“说来听听。”
林延述眼眸沉了沉,牙关轻轻地啃咬着坚硬的糖果,避重就轻道:“做了个噩梦而已。”
见他不想说,迟辰识趣地没再多问。他用胳膊肘怼了怼林延述:“哪来的糖?嘴里没味儿,给我一颗。”
“阮湘给的。”
“呦。”迟辰来了兴趣,“给的什么糖,林大少爷还不赶紧把这牌子收购了。”
林延述沉吟片刻:“秀逗。”
“……亏你也能吃的下去,酸不死你。”
林延述阖眸,懒散地靠在靠背上:“不酸。”他把手里紧握着糖果包装袋顺手放进口袋里,舌尖抵了抵糖果,“甜的。”
迟辰受不了他这个不值钱样,转移话题道:“上次让你给阮湘挑新的礼物你挑没?”
林延述“嗯”了声,神色倦怠:“挑好了,原本打算在课上送她的,结果走得急,忘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都过去几天了,再不换人家真以为你诚心的。”
林延述早有打算般:“今晚吧,今晚见完林桦越,我去找阮湘,把礼物送给她。”
时间一晃到傍晚,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地上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路灯明亮的光影。林延述和迟辰下车走进大厅,四周尽是一片富丽堂皇,人群犹如过江之卿,摩肩接踵。
林成责和柳薇对林桦越的疼爱显而易见,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接风洗尘宴,他们却大肆操办,宴请身边的各位名流。
迟辰朝周围人打了声招呼,回过头跟林延述说道:“这架势,不知道以为你弟订婚了呢,”
林延述只是漠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没有搭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安宁远远地望见两人,告别身旁的伯父,提起裙摆走到林延述身边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她穿着身露肩的黑色鱼尾长裙,长发微微挽起,别了只银质的钗子,本就姣好的容颜在今夜更是分外夺目,举手投足间都是富家千金教养良好的清雅贵气。
她凑近林延述耳边,低声道:“林桦越在陈伯伯那边,你先别过去。”
林延述下意识地躲开,礼貌地点点头,道了声谢。
三人简单地攀谈几句后,林延述走去人群中的角落,准备走个过场把礼物放下就走人,反正多一个他还是少一个他也没人会在意,他懒得自讨没趣。
到了放礼物的地方,林延述无视周围的所有,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把礼物随便地抛在一旁的桌子上打算离开。
回过身来,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身形颀长,穿着身黑色正装,眉骨高挺,气质和模样都与林延述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比他少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峻,多了几分娇生惯养出的倨傲。
林延述神色淡淡,冷眼盯着他,不发一语。
此刻,一条小臂长的黑王蛇正吐着黑色的蛇信,盘踞在林桦越的腕骨上。
他亲呢地摸了摸那蛇的脑袋,看向林延述,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恶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哥,好久不见,你那两只鹦鹉藏好了吗?”
“藏?”明明是威胁般的话语,林延述却忽然笑了,只是笑容不达眼底,他饶有兴趣地问林桦越,“我为什么要藏?”
“我的蛇可是会吃鸟的。”他挑衅道。
“是吗?”林延述直勾勾地盯着林桦越,手臂轻巧地往前一伸,一把便抓住那黑蛇的七寸把它拎在掌心。他的动作快狠准,既老练又毒辣,绝不可能是第一次玩蛇的人能做出来的动作。
林延述眼神冷漠地看着手中的黑王蛇,它应激一般“嘶嘶”地喷着气,尾巴紧紧盘缠着他的小臂,尾尖因为惊惧快速地拍动着,却依旧无法从林延述的掌心逃出,也无法攻击。
他指骨用力到微微泛白,慢条斯理道:“林桦越,你的蛇比你还会狐假虎威,还蛮有意思的。”
“不过它看起来倒不像能吃鸟的样子,你说我把它泡成蛇酒,给妈补补身体怎么样?”
“放开我的蛇!”林桦越心里一惊,他知道林延述从不跟自己开玩笑,伸出手便要去抢,却被后者轻巧地闪身避过。
林延述嗤笑一声,把蛇扔回到林桦越身上。
那蛇迅速爬回至林桦越的胳膊上,尾巴缠绕着他的手臂,弓起身子,抖若筛糠,吐着暗黑的蛇信,一副被逼至绝路的模样,却再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林延述缓步走到他的身边,声音淡薄:“你和你的蛇很像,都很喜欢虚张声势。”
“我才没有。”林桦越心疼地揉着蛇身,后退一步,咬牙切齿道,“你不怕我告诉爸爸?”
林延述眼神冷若寒潭,没有问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他:“林桦越,都说打蛇要打七寸。人的话,你知道要打哪里吗?”
林延述微微俯身捏住他的肩头,瞧见林桦越猛然瑟缩的身体,指尖一松,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腹顺着林桦越的肩侧、锁骨,滑至他的脖颈,那模样比林桦越手中的蛇更像是一个冷血动物。
林桦越被逼的抬起头来,身体僵直,瞳孔剧烈地闪烁着。
林延述满意地笑起来,懒散地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奇的话,我不介意拿你试试,小朋友。”
林桦越浑身一凛,近乎是落荒而逃。
目送他跑远的身影,林延述单手插在兜侧,靠在墙上,从侍应生手里拿过一杯香槟,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
迟辰走过来,跟他碰杯:“小屁孩又来找你事了?”
林延述“嗯”一声,有些不耐:“来来回回就那点花招,他不烦,我都腻味了。”
“话说他那蛇真的会吃鸟吗?”
林延述冷笑一声:“就条宠物蛇,装的倒是跟大尾巴狼一样。”
“他跟小时候倒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贱兮兮的怂包。”迟辰指尖轻晃手中的酒杯,“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比你讨人喜欢。”
林延述正准备离开时,宴会顶层的灯光忽地在中央打亮,他和迟辰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发现林桦越已经整理好着装,已经缓步走到台上准备讲话。
他态度恭敬,神情谦逊,一点也看不出刚刚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周围的宾客围聚在他身边,围绕着他,形成一个牢固的圆,林成责和柳薇站在他身旁,神情慈爱又骄傲。
这圆林延述自小看到大,在这个圆圈里面,林桦越永远众星捧月地站在中间,而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挤在周围当一个捧场叫好的小丑。所以后来他放弃了,主动成为一个被遗漏的旁观者。
因为他已经知道,在林桦越身旁聚集的圆,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他永远无法踏足的圆。
迟辰看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安慰道:“看他们像不像群苍蝇围着坨臭肉转圈。”
林延述会心一笑:“积点口德。”
迟辰耸耸肩:“我实话实说而已,你不要给阮湘送礼物吗?”他看了眼表,支走林延述,“都几点了还不快去,这儿我给你撑着。”
“谢了。”
林延述转过身,还没踏出几步,便被一道厉声叫住,林成责端着酒杯走过来,开头第一句便是命令的话语:“林延述,你上台去弹首钢琴。”
“用心点,弹你最拿手的,别给我和你弟丢人。”
听到这话,林延述竭力遏制住自开始就在不断泛滥的情绪,转过身面无表情道:“可是我不想弹。”
“有什么想不想的?你当让你学琴是为了什么?”林成责眉头一拧,语气沉下去,不容置喙道,“快点,大家都在等着你!”
林延述看着林成责,忽然感觉很无力。
林成责从来就没有尊重过他,不管是他的选择还是需求,全部都被林成责想都不想地无视掉,他从来都不是不懂,而是他压根就不在乎林延述的想法。
不过也是,谁会在乎一个工具人的想法?
林延述自嘲地笑了笑,恍然想起李歆栎对他说,希望他弹琴从今往后只是出自本意,而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人的期许和胁迫。
于是林延述看了眼周遭的人群,指尖在身侧紧握,第一次斩钉截铁地反抗他:“我说我不想弹。”
“你敢再说一遍?”
林延述放在身侧的指尖刺进掌心,他看进林成责怒气冲冲的眼神,语气强硬:“我不弹。”
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毫不留情的一掌甩在了林延述的脸上。
“啪——”
突如其来的清脆一掌,彻底打碎了林延述此刻所有伪装的坚强,淋漓的情绪在刹那全部涌出,嫉妒、不满、怨怼、委屈,泣血锥心。它们汇聚在一起,凝聚成一股漩涡,几乎要扯的他无法呼吸。
林延述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迹,看到众人或惊惧或戏谑同情的目光,颤抖着唇瓣,忽然觉得很累,也很好笑。
终于,他也被那个“圆”所包围了。
林延述垂着头,脊背微弯,像是即将被一座山碾碎的野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能弹就给我滚出去!”林成责压着眉梢,铁青着脸怒视着他,把林延述最后的自尊心也踩在地上碾个粉碎,“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哪怕养只狗都知道冲我摇摇尾巴了!让你弹个琴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桦越从围观的人群里慌忙挤进来,抓住林成责的胳膊,尴尬道:“爸,大家都看着呢,别说了。”
林延述抬起头,漠然地看着眼前父子情深的两人,勾起唇,自嘲地笑了。
林桦越看向林延述,表情焦急:“哥,你跟爸犟什么呢?”
林延述冷笑出声,一字一句,近乎是歇斯底里道:“还能因为什么啊林桦越,因为我不想帮你弹琴,因为我不想当个听话的木偶,因为我不想被强迫。”
“说出来都觉得好笑。”林延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猩红一片。
他看着林成责,满目讽刺:“养我是没什么用,不打扰你们演绎父子情深了,我现在就滚。”
话语撂下的瞬间,林延述转过身,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出去。
“靠。”迟辰恶狠狠地瞪了这对父子一眼,连忙紧随其后。
林桦越咬了咬唇,看着周遭议论纷纷的人群有些不知所措。林成责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软了几分:“别管你哥,他不从小就这样,一点眼色也没有。”
“桦越啊,大家今天都是为你过来的,别让多余的人干扰心情,知道吗?”
“可是哥他…”
“别说了!”林成责愤怒的语气把林桦越吓了一跳,他悻悻地低下头,嘴唇微抿,只是眼神总是忍不住望向林延述离去的方向。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个彻底,四周只有路灯的清寂光线。迟辰没能找到林延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冷下脸骂了一句脏话。
片刻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组电话。
这个人,应该能帮忙找到林延述。
……
阮湘记事簿:
2018年9月1日。
不知道林延述现在怎么样了。(划掉)(涂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