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夏日傍晚有很多小飞虫,夏桢从路边折了一片叶子挡在脸上。

她跑回家的时候孙清彤在院子里洗手,小朋友声音软软的:“姐姐,吃饭啦。”

“好。”

她有急事,飞奔进屋:“表舅,给我两块钱!”

孙续文指了下茶几:“马上吃饭了,你去哪儿啊?”

“刚才回来的时候问别人借了两块钱坐公交,我去还给他。”

“还完赶紧回来。”

“知道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荒·镜里的院门虚掩着,她刚想推门进去,被羌问凶狠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我消极,我逃避,你说的这些我都承认。

“反正以后聋的不会是你,你当然体会不到我的痛苦。

“我怎么生活是我的事,就算我明天选择去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你再说一遍!”女人刺耳的声音冲出听筒。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殆尽,夏桢悄悄往院子里瞟了一眼,见他垂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别逼我了。”

夏桢心一颤,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现在出现不合适,于是握着两枚硬币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是不是都自带关卡,攻克不了就会死。

有没有人会一帆风顺,无病无灾的度过一生呢?

应该没有吧。

“姐姐!”她听到小朋友兴奋的叫声。

夏桢换鞋进门,发现桌上的菜一点没动:“你们还没吃吗?”

表舅摇摇头:“她非要等你回来才吃,我榨了西瓜汁,你们拿杯子来。”

“我先洗个手。”

孙清彤从她身后跑过:“我帮姐姐拿。”

“谢谢清彤。”

“集市好玩吗?”表舅问。

冷气的风正对她后背,她喝着西瓜汁半瘫在椅子上,声音略显疲惫:“好玩,就是太累了。”

过了一会儿,她若无其事的说:“我今天在集市看到你那个VIP客户了,听小宁二说他在这儿呆了快半年了,那人什么来头?又不工作又不上学,这么幸福吗。”

孙续文给俩人盛了饭,再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他耳朵不好,休学了一年,来这儿养病的。”

夏桢奇怪:“耳朵不好不应该去医院吗,光养能养好?”

“好像治愈的可能性不大。”

她夹菜的手一顿:“以后会聋吗?”

男人摇摇头:“不好说,你记得二舅爷家的王叔叔吗?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只耳朵听不清,后来聋了,现在听说另一只耳朵也听不清了。”

“啊?”

“羌问哥哥肯定不会的。”小朋友十分坚定。

“世事无常啊,”表舅给两人盛汤,“快别瞎聊了,赶紧吃,吃完让姐姐教你把作业写了,还有这事不许出去乱说,跟小伙伴也别说。”

小朋友咬着筷子:“知道了。”

一个人的小院只能听见树叶摇曳的微弱声响,羌问呆坐了很久,直到院门被风吹开,那个说要还钱的人也没来。

他回屋穿了件外套出去了。

羌问坐在便利店里静静地望着窗外,一旁的手机亮了,他瞥了一眼,是江家贺。

“吃饭了吗?”

“没。”

“九点半了还没吃?”

“有事说事。”他没心情聊别的。

“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挂了。”

“有事有事!“江家贺看了眼,确定他没挂断后才继续,“你四月份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去复查过了,怎么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得见吗?”

“喂?喂!”

他用力捏扁手里的啤酒罐,沉默许久说了两个字:“不好。”

还是那些话,可以佩戴助听器,希望他放平心态积极生活。

他走前,戴医生叹了口气,劝他别太执拗,要是心理出了问题比耳朵更麻烦。

“我爸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合作伙伴,他老丈人是耳鼻喉科的权威专家,早年一家人移民新西兰了,九月份会回国探亲,要不要找他看看。”江家贺打电话来就是为这事。

羌问没说话,一个劲的喝酒。

江家贺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哪怕心里知道看不好了,也总想再试试。

“我十七号过去找你。那个专家我直接让我爸给你安排。其他没什么事了,你挂了吧。”

“嗯。”

羌问又捏扁一个易拉罐,扔到手边的塑料袋里。

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吧。

他刚挂断,江家贺又打回来。

“还有件事,何老板说他这次找的人很合适,但你又拒绝了?”

“嗯。”

“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那个女生叫什么,哪个乐队的?我去搜搜看。”

屋外起风了,路灯下几片残叶在打旋儿,耳边聒噪声不止。

羌问听的头疼:“路人,搜不到。”

“嗯?”

看来何老板这次找的人不一般啊。

江家贺知道他心情不好,有些话还是坚持说完:“有些人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合作伙伴也一样,尝试以后才知道合不合拍,试试又何妨呢。”

“要是试过之后不合拍呢?浪费时间。”

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时间并不会改变结局。

当下的羌问坚定不移。

“算了。”江家贺放弃挣扎,这首歌搁置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眼下先搞点夜宵填饱肚子最重要。

羌问仰头又一口,他以前不喝酒,今天实在憋坏了,找不到其他发泄的方式才选择借酒浇愁。

喝着喝着他居然想到了白日里唱歌的少女,阳光炙热,欢笑肆意,没人不羡慕这种状态。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被人群包围,被欢呼声簇拥,到头来却连拿起话筒的勇气都没有。

路人的车灯闪到了羌问的眼睛,他不爽的看过去,意外看到了车旁的夏桢。

夏桢也在看他。

女生的脖子上挂着拍立得,刘海被风掀起,手上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狼狈程度不亚于他,却开心的和他招手。

后来羌问回忆过去,她总是笑的这般明媚,好像一点烦恼也没有。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有些后悔没买了带回去喝,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欢迎光临,买点什么?”

夏桢探头:“关东煮还有吗?”

“有的,你要什么,我给你装。”

她好久没吃关东煮了,看什么都想吃:“一串这个,还有这个,那个也来两串……再要两个鱼籽福袋,福袋另外装吧。”

“好的。”

等着付钱的时候,她望了眼窗边的位置,人还在。

“姐姐。”夏桢勾了勾手跟店员说悄悄话,“他在这儿坐了多久了?”

店员竖起食指:“一个多小时了。”

“这么久。”

夏桢付完钱直奔男生旁边的位置。

拿过树枝的手有点脏,她抽了张纸边擦边说:“出来匆忙忘记带钱了,下次给你吧。”

一旁的酒鬼在看手机,不知道是醉了还是装没听见,她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羌问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随你。”

夏桢撕开醋包倒入汤里,咬一口丸子,酸溜溜的汤汁在嘴里爆开,还是原来的味道。

她问男生:“你吃过晚饭了吗?”

羌问皱着眉,分不清是因为手机里的东西还是因为烦她。

不过夏桢并不在意,而是好心提醒他:“空腹喝酒,严重的会猝死,你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吧?”

羌问这才看她一眼。

“吃点垫垫肚子吧。”她把关东煮推过去。

男生微微后仰:“谢谢,我不吃。”

“这家便利店的关东煮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真的,你尝尝。”

像过年长辈塞红包一样,夏桢硬是塞给他一串咖喱鱼丸。

羌问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后冒出一句:“我不会帮你抢素纸的。”

“……”夏桢气的差点翻白眼,“我是真担心你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好吗!才不是为了素纸。”

因为素纸相识,现在却又不为素纸。

空气突然安静,羌问把咖喱鱼蛋放回她的纸杯里,说了一句让夏桢手足无措的话。

“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大概酒喝多了,男生眼眶泛红,让人心疼。

何见华说羌问不愿意戴助听器就是因为不想把这个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

“你在说什么?”她手里的竹签不停的戳着福袋,“你要是喝死了我表舅赚谁的钱去,以后那房子还有人敢住么。”

“谁会跟钱过不去。”她还特意补了句。

她又把那串咖喱鱼丸递出去:“赶紧吃,不用你帮。在这儿多住几年让我表舅多赚点钱就好了,他一个单亲爸爸不容易。”

她笑起来没心没肺,羌问信了她的话,把她给的鱼丸吃了自己又去买了几串。

“还你。”

分得还挺清。

夏桢拿了一串,吃到一半钻进身后的货架里提了两打酒回来。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念在你没把我打你这事告诉我表舅的份上,今晚我陪你喝个够。”

她一口干以示诚意:“愣着干嘛,喝啊,该不会是喝不动了吧?”

她说话时小表情丰富,眼睛如水钻灵动有神,忍不住让人多看两眼。

激将法对羌问来说一向不管用,可今晚他居然在夏桢的怂恿下决定买醉。

水粼村只有这一家便利店,晚上人来人往,门口的街机被小孩们包围了,女生隔着玻璃乐呵呵得看着他们打闹。

羌问把她面前的酒拿走,夏桢看她一眼:“你干嘛。”

“别喝了。”

“说好了今晚不醉不归,看不起我?这才两瓶,我还能干三瓶,拿来!”

事实证明她对自己的酒量有很大的误解。

羌问要是早知道她自我认识这么不清晰,绝不可能和她一起喝酒。

便利店的歌切到陈奕迅的《阴天快乐》时,她轻声哼了几句,想起了羌问之前三番五次的拒绝,实在好奇便问道:“我唱歌很难听吗?”

半天没等到回应,她晃晃男生的手臂:“喂,你喝醉啦?”

羌问脑袋沉沉,刚趴下去一会儿被她摇起来。

女生歪着头,水盈盈的眼睛眨呀眨,她跟着唱:“叫阴天别闹了,想念你都那么久那么久了,我一抬头,就看见你,那个酒窝——”

羌问没有酒窝,夏桢壮着胆子用手指给他戳一个。

几乎同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外面有人路过,以为小情侣吵翻要打起来了,想看会儿热闹,没想到两人定定地望着对方,许久没有进展,路人遗憾的走了。

“不能碰吗?”夏桢委屈。

“男女授受不亲。”他说。

可下一秒在她的脸要磕到桌子的时候,他立马伸手托住了。

女生的脸软软的,在他手心蹭了一下:“好舒服啊。”

她喝酒上脸,又红又烫,碰到他凉凉的手心舍不得分开,趁他缩回去之前牢牢抓住了。

羌问看了她一眼,没有推开她,只是刻意地避开她投来的那道灼热的目光,然后默默地把喝空的易拉罐摆成一排。

这些酒确实让他烦闷的心情疏解了不少,只是多了个麻烦精。

夏桢见他不反抗越发放肆,一会儿替他捏捏衣领子,一会儿戳戳他的脸,羌问根本躲不开。

“你坐好。”

他用力把手抽回去,夏桢一把抓回来重新贴在自己脸上:“不行。”

她双手圈着羌问的手腕不停的摩挲,触感怪怪的。

夏桢眯着眼,看到了一条颜色不浅的疤痕。

哪怕夏天出门羌问也会套一件长袖,为的就是藏住这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此刻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好像当众被人扒光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