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正酣,诺大的祭酒府,哪里都算不得静,鼎沸的人声由前院蔓延至中堂乃至几人现下所处的回廊。
招月匆匆抛出的话石破惊天,恰如当头一棒打在这漫不经心的两人身上,叫他们动弹不得。
贺,臻,谁?是她所认识所想的那个贺臻吗?想来是了,不然招月也不必瞻前顾后,把他的家世背景全都铺陈一遍。
可,贺臻?钟知微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脚底虚浮,像踩在云上。
招月不会也不敢来同她开这样的玩笑,但……
背后那道方才也僵住的阴影,此刻在钟知微之前动了起来,他陡然低哑下来的声线还是难掩震惊:“你刚才说的,所言为真?”
招月仍在喘气,她呼吸不稳答道:“婢子做什么要撒这种谎?郎君若不信,回家问问便知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钟知微,先回家去,对,先回家去。
端午大宴阿耶在场,孰是孰非究竟是何种情况,可否有转圜的余地,还得先听阿耶说个分明才行。
钟知微恍惚着转身便要移步,不料她身后的人也正有这个打算,男客女客的车马并不安置在一处,两人一个往前一个朝后,一来二去正撞在了一处。
冲撞之下,贺臻立在原处没事,钟知微却是禁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两人一个仰头,一个垂首,再度对上眸光。
赐婚,同眼前这个人?钟知微蛾眉紧蹙,眼底闪过的除去复杂怅然外又带了一丝嫌厌,贺臻自是没错过她的神色,还不待他启唇出声,钟知微率先拂袖道:“晦气。”
若说她意无所指,任谁来看也不信,贺臻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回敬道:“彼此彼此。”
语罢这两人便格外干脆利落的各自抽身而退,往他们要去的方向去了,只留还没反应过来的招月,看看这个的后背,又望望那个的侧影,未来可想而知的头痛是可以预见的,她抚胸缓缓摇了摇头,这才快步去追赶钟知微的脚步。
永兴坊钟宅中堂,很久没有如斯寂静过了,简直当得上是落针可闻。
便是前来报信的总管黄老,踏进来之前却也不自觉蹑手蹑脚,放轻了声音:“大娘子,阿郎回了,马上就到中堂。”
仿佛是响应黄总管的话一般,中堂外渐次有侍婢仆从的声音响起。
“阿郎归了!”“问阿郎安。”“大娘子就在堂内等着阿郎呢。”
“行了,知道了,都堵在这儿干什么,这天这么热,下去吧。”钟三丁挥手遣散堂外的侍婢仆从,大步流星踏进了中堂内。
堂内气氛凝重,钟家将军却不改其本色,一如既往的没有眼力见,他面带喜色张口便是邀功:“知微,你这是已经知道了?今日陛下这婚赐的,多亏了阿耶机敏!不然这桩婚事可成不了!”
候在钟知微身后的招月,闻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显然有意远离这暴风眼,而静坐的钟知微,只觉一道无形的箭矢插入了她的心头。
可出于对自家阿耶的了解,就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他的话未必准确,钟知微闭目将怒火压下去,极力平静开口:“阿耶,宴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务必要细细跟我说,一句也不要漏。”
“请”字一出,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就算钟三丁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他挠头坐下,老老实实出声道:“宴上我喝着酒呢,一开始具体怎么回事也没注意,应该是谢相主动谈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让陛下早做打算,结果王相出来说公主还未及笄,现在考虑操之过早,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这时候陛下就出来调停嘛,他开玩笑地问我们臣子家中有没有适龄郎君上来举荐,适龄,未婚,还得有点本事,不就属今年的新科进士了嘛,这就聊到贺家那小子身上了。”
“王相这时候又开始说,这小子脾性不行,这谢相就又跟他吵起来了。你和贺臻那小子,不是那个啥嘛,所以这他们一说给公主选婿,我这耳朵就支起来了,陛下在那看他们吵了一会,注意到我在盯着他们,他就忽然问我,我家大娘子是不是还未曾婚配呢?”
说到这,钟三丁于沉默中咽了咽口水,钟知微以眼神催促,钟三丁一时间拘谨起来:“这……这提到这我不就不困了么,我就起来说,对呀,我家大娘子及笄一年多了,这还没婚配呢,公主才多大呀,急什么!还有那个,贺家小子之前来坊里找你的时候,我也见过,我看着他人还行啊。”
“圣人听我这么一说,他拍掌大笑,叫谢相和王相别吵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是该做媒,他觉着我家大娘子和贺岚家的郎君就很合适,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议了。前因后果就是这样了。”
钟知微脑中思绪纷飞,即便阿耶有意撮合,甚至刻意提及她同贺臻私下有往来,但这事是陛下先开口问的,又是陛下定夺下来的,圣人这背后的用意就不得不仔细思忖了。
先皇后谢氏故去多年,其膝下一子一女,子为太子李渡,女为永福公主李栖迟,这是不愿谢贺两家联姻势大,刻意选中了无根基的钟家?还是另有其他打算?虽说也有可能仅是圣人一时兴起,可天家行事哪有真的如斯随心所欲的?
饶是钟三丁再如何反应迟钝,也能看明白钟知微的面色,他小心翼翼又开了口:“知微呀,圣人这桩媒你不高兴吗?我前些日子让袅袅打探了一下,不是说你跟那个贺家小子情投意合的嘛?”
“阿耶,不会又办错了事吧?陛下这圣旨还没下来呢,你若不愿意,阿耶进宫去,试试求圣人收回成命?”若是其他人这么说,钟知微只当是在说空话,但这么开口的是一脸憨厚的钟将军。
钟知微收起眉心眼底的失魂落魄,对着钟三丁眉眼弯弯笑道:“没有,阿耶,我是太高兴了,没反应过来而已。圣人亲自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况且,我和贺臻确实,情投意合,圣人赐下的这桩婚事,正合我意。”
皇命难违,皇命更难收,钟知微强撑着面上笑意不变,因她心里已有了定论,这桩婚事定然是无从转圜了,起码他们钟家必定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
当啷当啷的铃声阵阵,自青朴院墙头的蔷薇花丛传来,会这般摇这铃铛的人,屈指可数,仅那一人,那一人是钟知微此时最不想见,便生又不得不见的人。
钟知微无声无息立在墙边,没有动作任由那铃声疯响,她闭目长长叹了一声,恨不得把所有愁绪都吐进风里,但愁绪吐不完,人却得见。
她终是伸手拿起了那传声木筒,铃声随着她的动作止住了,她附耳过去,传声筒内没有声音,头顶上却传来了低沉的男声:“这儿呢。”
贺臻等不及她响应,竟是直接爬上了墙头,他攀在墙头上同钟知微对视,得来了钟知微毫不留情的凉凉讥讽:“你这般行径,是嫌我没及时叫护院来把你赶走吗?”
贺臻声调慵懒,毫不避讳回敬道:“这便是上京城闺秀楷模对未婚夫婿的态度吗?今日是长见识了。”
钟知微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不冷不热道:“若郎君把我当正经的未婚妻子看,便该走正门通报,起码得面见了我阿耶,才能同我见面,而不是这般,墙头马上,不讲规矩,谁家正人君子,会这样攀在墙头上同娘子说话?”
“有道理,那我下来就是了。”贺臻自墙头上一跃而下,停在钟知微身前,他扯了扯嘴角表明来意,“我可不是特意来跟你吵架的,这桩婚事,你怎么看?”
钟知微眼中无波无澜:“圣人已下了决断,我如何看还重要吗?”
“可我不想娶妻,你应当也不想嫁我。”贺臻分外坦诚。
“所以呢?你若有本事,便去想法子叫陛下收回成命,找我来说有什么用?”钟知微冷硬将态度递出,“钟家无根基,上数三代唯我阿耶一人,钟家靠他出生入死挣出一身军功才有今天,我们家不涉党争不逆圣意,陛下的意思便是钟家的意思。”
贺臻双眸微沉,往日的散漫劲丝毫不存:“即便你厌我憎我,却不得不嫁我?钟知微,你可要想清楚了?婚嫁一事,不是儿戏,嫁娶易,和离却没那么简单。”
“你一旦嫁于我,这一辈子你我的名字,便是绑在一起了,即便以后你我能够和离,也阻不了他人的口舌,我是不在意,可你钟家大娘子,当真不在意吗?更何况,若和离不了,我们便要当一辈子的怨侣,抬头不见低头见。”
贺臻这一席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本钟知微已然平静下来,至少是平静地接受了命运捉弄世事无常这一点,但贺臻却轻易又挑起了她的怒意。
“贺臻,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吗?这些还用你来告诉我?!我还是照旧那句话,若贺家不愿,若你不愿,大可入宫面圣抗旨不遵,其余的,你们贺家都不敢的事,钟家更不会做,也绝不会做。”钟知微含怒明嘲。
贺臻眼底亦有火光一闪而过,但他开口却异常平静:“你道我没有去吗?半个时辰前我持鱼符欲入宫,一连去了含光、朱雀、景风三处宫门,但无一处是肯放我进去的。”
“我无意来与你争吵,更不是来当面嘲讽激怒于你的,我来寻你,只是为了同你共商此事,因为真正受此事影响最大的,唯有你我二人。我贺臻对庙堂权谋不关心,但我贺臻不甘心,凭什么池边起风暴,殃及的是你我这些池下之鱼?!”
在贺臻言明宫门对他紧闭之时,钟知微便已垂下了眸子,等她彻底听完他的陈词,她再看他时,已不复怒意,仅余下了几分悲悯:“贺臻,因为这世上的规则就是如此,天上落雨,地下的人只能受着,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你既诚心问我意见,那我就告诉你,即使你我不愿,这桩婚事也是势在必行的了,便是为了贺钟两家,我们也得受着,这是我们的命。”
“我们现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蚂蚱这东西,夏日里也许看着精神,可它终究是蚂蚱,若是行差踏错,一旦入了秋,跳不高不算什么,能不能捱到冬日里都不一定,这些话,我想不必我多说,你也明白。”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贺臻眼底拢了一层雾,他问话时嗓音低哑,好似有碎玉击石。
钟知微抽回视线,看向远处的天际,她沉静的如一汪青潭,落石也不响:“我不知道,可眼下,你我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你和我,是只能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菜咕榜单轮空了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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