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长街无人,贺臻一人驰马迎着风雨出了东市。
施小川的话仍历历在耳,这么久的时日里,竟是他一叶障目误解了钟知微,豆大的雨点打到脸上又滑落至衣襟上,转眼间便陷了进去,衣衫湿漉漉的粘着肌肤,很不好受。
芙蓉园内钟知微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怎的又浮现在了贺臻的心头,他只觉心头躁动,雨点分明是凉的,却消不了他的半分躁意,回善和坊应当往西走,但贺臻却不由自主调转马头向南行了。
钟家大娘子是什么人?她出行时仆役侍婢成群结队,这人半点委屈丝毫辛苦都不会让自己受,暴雨将至,她又怎会坐以待毙,即便再是不堪,也轮不到他这个“仇敌”来替她考量。
道理他都明白,可行动却不由他控制,他自诩聪明一世,却陡然在钟知微身上栽了个跟头,说不清是愧是愤,去看一眼,只一眼,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了,钟家大娘子不会在那儿了,只一眼,无事他便立刻归家。
落雨了,风很大,吹得树上的枝叶摇曳出声,但树木的声响敌不过一阵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每每这种乌云蔽日的天气,都给钟知微一种整个尘世仿若在走向穷途末路的感觉。
即使没有平复好情绪,也该平复好情绪了,她别无选择,该回去了。
钟知微睁开眼睛,最后深深地凝视了一眼面前的梧桐树,这般苍劲的枝干,都抵不过狂风骤雨,树尤如此,更奈何人。
她稍有些走神,风声雨声中突然灌进了一句叱骂来:““钟知微,你不要命了吗?!”
这是在唤她?谁这么无礼这般同人说话?钟知微的思维稍有些迟钝,身体的反应却丝毫不慢,她即时转过身往声源来处望。
雨中驰马疾行而来的男子,冷着一张玉面,开口便是怒斥:“就算没找到你的故人,再找就是了?退一万步说,什么故人,至于让你钟知微失魂落魄至此?!”
“关你何事?!”钟知微满腔的苦闷还未散,贺臻三言两语的斥责她虽反应不及,还摸不着头脑,但面对贺臻,她的潜意识第一时间便叫她迷迷糊糊反驳出口。
“你的侍婢们呢?”贺臻行至她面前勒马停下,也不待钟知微回答,直接出声指挥道,“不管了,别说废话,你现在赶紧从这离开。”
钟知微终于彻底回过了神来,她蹙眉冷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关你何事。”
贺臻立在马上,居高临下深深望她一眼,他不再多言,倏忽下了马,拉起钟知微的左边衣袖便要拽着她离开这此处树下。
贺臻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往日里这人确实无仪无德,但也没到轻薄女子的地步。
钟知微不解,自也是不愿听他摆布的,贺臻拉着钟知微要往前走,钟知微则与他抗衡向后缩,贺臻的力气显然更大,钟知微一时不敌,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行了两步。
“贺臻,你做什么?!你给我松手!”两步过后,钟知微将将站定,一边斥骂一边奋力甩手想挣脱开来。
贺臻侧目望了一眼挣扎中的钟知微,他没有松手,而是将她的衣袖抓得更紧冷言道:“离开这再说。”
“我不要!贺臻,你快点给我松手!”钟知微怎么可能听他摆布,她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贺臻那头亦没松手,骤然之间,“哧”的一声,有微不可察的丝帛撕裂声,钟知微随即僵住身子不再挣扎,任由贺臻将她带离了芙蓉园沿岸的林边。
雷声更密,雨势更大了,原先零星的豆大雨点连成了串,自天上倾流而下。贺臻拽着钟知微穿过无树的草甸,行至最近的一处廊下,这才停了下来,松开手。
他心底里的躁动莫名平静了下来,他这才转头道:“雷雨天古树引雷,这种常识性的错误,钟家娘子怎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钟知微儒裙的上襟,不知何时被扯破了,左肩至左袖处,被扯破的那一块即使钟知微伸手遮挡,依然挡不住她露出的莹白如玉的肩颈,连带胸前的起伏都若隐若现起来。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再加上先前淋了雨,乌金色的衣衫沾了雨,隐隐透光,更显出女子玲珑的身形来,而往上瞧,身躯的主人鬓发微散,似是红了眼眶,一张芙蓉面此刻正泫然若泣。
只一眼,贺臻便立即移开眸光,他迅速转过身,他静了片刻后,出声道:“对不住。”
贺臻背过了身,因而他看不见身后钟知微的模样,泪水凝聚在她眸中欲落不落,她紧紧咬唇,将唇瓣咬得发白,抬头望天只为了不叫眸中的泪水落下来。
往日里都是能忍的,再难过也能忍,今日怎么就忍不了了呢?钟知微不明白。
她不是天生的冷面冷心,在成为独当一面的钟家大娘子之前,在成为仪态端方的华阳公主之前,她也曾是如钟袅袅一般娇滴滴的女郎。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的?可……若是阿兄还在,贺臻他定然不敢如此作态,来辱骂轻薄于她。
但是,阿兄不在了,阿娘也不在了,钟吾更是不复存在了。
钟家是很好,阿耶、庭波和袅袅都很好,可这纷杂尘世,无人能知她内心苦闷,无处可说,向谁说呢?说出来也只会被当作妖言惑众疯言疯语罢了。
含在眼眶里的那滴泪还是滑了下来,钟知微合上眸子,无声无息地落起泪来。
尽管她极力控制,但仍有哽咽声至喉间溢了出去,这溢出的哭声伴着倾盆大雨,其实并不突出,但谁叫此刻背身过去的人,正打起十万分精神注意着他身后的动静。
方才看见的那幕“雨打芙蓉”还在贺臻眼前挥之不去,他先前所见到的钟知微的模样,不是冷若冰霜高傲尊贵,便是疾言厉色寸步不让,她这一回,所显出的鲜有娇弱,叫贺臻心头微妙,莫名衬得他罪大恶极起来。
贺臻思忖时,喉间凸起不住地上下滚动,他无声地谓叹了一声,而后解开自己朱红色的外袍,朝后递了过去:“对不住,无心之失,是我的过错,现下此处没有成衣铺,你嫌弃也没办法,凑合披一下行吗?”
身后没人应也没人接,贺臻蹙眉纠结片刻,又昧着良心道,“方才,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别哭了,你的侍婢在哪儿?我去寻她们来。”
呜咽声还没消,贺臻自认从小到大犯浑捉弄惹哭的娘子,没有上百也该有几十了,从未有人像钟知微这般小声抽泣,却能惹得他如此心烦意乱。
那股子躁气又浮了出来,贺臻着实是听不下去了,他顶了顶腮道:“钟娘子,我犯大过,你别哭了行吗?你要找的那什么故人?我替你找行了吧?!”
“我贺臻这个人不轻易许诺,若我许诺,便一定会尽我所能,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把我答应的事办到了为止。”
身后的人依旧不作声,与此同时,贺臻手中举着的那件外袍,也仍旧没人接。
贺臻收回了手,他垂首盯起了地面下两人的影子,在大致估量了一番后,贺臻闭目转过了身。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时,至她身前,再抬手披衣。
贺臻所估量的几乎分毫不差,他虽闭着眼睛却有如睁眼般,恰好平稳地停在了钟知微身前。
接下来便是抬手披衣,他估量的是没错,可这并不代表实践起来也能不错漏。
在先前贺臻提出帮她寻人之际,钟知微便已收拢情绪停下了抽泣,而后便是湿润着眸子看贺臻朝她而来。
在贺臻把她的外袍披在了她肩上的刹那,钟知微向前进了一步,闭目的某人不曾知晓,因而他的指节此时不可避免地触到了钟知微如玉般滑腻的肌肤。
一瞬的温热,贺臻亦僵了那一瞬。
那一瞬间,他脑中百转千回,他的估量怎会错?女子的肌肤都是这般细腻吗?完了,她不会又要哭吧……
一瞬过后,他飞也似得收回手,放下外袍便向后撤,但还不等他彻底撤开,“啪”的一声,一阵钝痛自他的左脸处袭来。
贺臻怔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动手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位女子,裹着他的外袍,眼里泪意还未收,看着可怜巴巴的,打他时不手软,骂他时倒是更凶:“登徒子,还说什么无心?!只怕你靠这套不知道欺辱了多少娘子,这巴掌,是你应得的。”
这一巴掌,这一通骂,贺臻长到今天,从没受过这等屈辱。
可确实,方才是他扯了她的衣衫,也是他误触了她,只道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贺臻压下眸中的火,隐忍不发。
“我都找不到的人,你能找到?滑天下之大稽,可笑之至。再说了,我都这般了,你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就能轻易罢了?”钟知微那头骂声不止,说到最后,分外颐指气使,“莫说空话,就现在,我要回家去。”
贺臻咬牙耐着性子道:“可以,你的侍婢和车驾呢?”
钟知微身上那分曾经身为华阳公主的娇蛮越发浓厚起来:“我遣他们回去了,原先我交代了他们,在坊门关闭前来接我,现下我等不了了,我要立刻回家。”
“行。”贺臻已然头疼,只盼把这位赶快送走,“我骑马送你?还是我去贺府唤人来?”
“去贺府唤人,还要你做什么?”钟知微伸手扬了扬她被雨打湿无法再用的幕篱,出言鄙夷道,“至于让我跟你共乘一骑,从这上京城这般惹眼地打马而过?呵,贺臻,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新科状元的名头莫不是靠无耻得来的吧?”
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就忍她钟知微这一日,贺臻再度顶了顶腮,剜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你要如何?”
钟知微抬头直视着贺臻那双桃花眼,眼神毫不闪躲,是吃准了他一般的无所忌惮:“你去找辆车驾来,做我的车夫,替我驾车,亲自送我回永兴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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