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易何三人交完戏本子,再到戏班子排练完毕至慈恩寺演出,整个过程耗费了近半月,待到戏班子正式演出那日,正赶上四月祈嗣日,这一天里去奶奶庙求福求子者众多,而慈恩寺前来观戏的人也比之上次更多。
南明台下,一片喧扰,戏班子辰时末开演,钟知微巳时才至,原因无它,这出《冬宜密雪》要演些什么,钟知微先前看过早已心知肚明。
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钟知微站在远处只远远观望了一眼台上,就挪开了目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寺院□□到处人来人往,她避开人群,依旧是照上次的办法入了南明塔,只不过这回过了塔顶入口,钟知微等在楼梯拐角之处却没急着进去,这出戏还没演完,能避则避,她无论如何是不想看。
塔下乐声同人群的喧闹声隐隐透过石壁传来,她静默直立了许久,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一晃眼再看,是贺臻到了。
贺臻眉宇之间夹杂着烦躁与嫌厌,他不时单手掩耳,走得飞快,当他踏过最后一层台阶,拾阶而上入了塔顶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立在此处而不去寻公主的钟知微,他在惊异之下放缓了脚步。
南明台下以他们两人为原型唱念做打的咿呀声越发刺耳,两人对上眼神,忽又双双移开,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
贺臻步速虽放缓了但步子没停,他自钟知微身前而过,没走几步,他忽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起了钟知微,隔着轻薄的幕篱,他眉宇间的燥郁霎时间化掉了:“钟家娘子等在这儿做什么?为何不入内同公主一同观戏,如此更好让公主看得分明不是?”
钟知微自是不会错过贺臻眼底的促狭,这人显然是在装着明白揣糊涂,她没好气冷言道:“你若想看我不拦着。”
“那怎么行?话本子你看熟了吗?要是待会你出了疏漏让公主看出端倪来该如何是好?”贺臻双手抱胸,混不吝起来,“听见没,下面唱的?”
“现在该是演到,让我听听……嗯,我百般纠缠,你劝我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呢。”
任谁也看不出,贺臻是方才因为这出戏一脸躁郁的人,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钟知微紧闭唇关,此人不愧是她在大庸最为讨厌的人。
钟知微自是不愿跟他多费口舌的,但比起听他胡侃,继续说些有的没的,钟知微开口逆转了话题:“早悟兰因?那你为何不愿尚公主?”
贺臻姿势不变,一出声便是反问:“我为什么要尚公主?”
“尚公主有什么好的?我们家不缺权势也不缺银钱,做什么要娶个公主来束缚着我,我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更何况,我又不喜欢永福公主。”
贺臻答得自在,钟知微眼也不抬,问得同样悠闲:“那敢问贺家郎君喜欢谁呢?”
悠扬乐声下,两人面对面对谈,有种诡异的平和感。
贺臻挪了两步,背靠上了白石塔壁,分外肆意洒脱:“谁说我必须得喜欢个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呢谁也不喜欢,谁也不想娶,退一万步,即便是我终身不娶,也没人能把我贺臻怎么着了。”
钟知微问时其实是不在意的,贺臻如何想如何做与她毫无干系,她只是扯出一个话题来叫他收声,可听了他如斯肆意的回答,说不出哪里不对,钟知微有轻微的被冒犯之感。
世上怎能有人把无心婚嫁说得如此堂而皇之?她心底里何尝不是无意谈婚论嫁,可眼下她及笄还不到一年,城内已是遍布风言,为什么贺臻敢这般?为什么贺臻能这般?
眼前这个人的所言所行,无不与她一直以来的思维所悖,她从未看透过他,可……钟知微没有细想下去,对面的人是贺臻,整个上京城也难以找到第二个的贺臻,她做什么要拿自个儿的思维和他作比?这毫无意义。
她只消知道,他与世而逆,他是错的这便够了。
“除此之外,你不愿尚公主,是否还因为公主晚智?”她承认自己以恶劣的角度揣摩贺臻,但这恶劣不单单针对他,是针对整个世俗的,人性的底色本就是如此。
钟知微问得平和,但此言一出,贺臻面色便凉薄了下来,钟知微已经做好他口出狂言的心理准备了,可贺臻什么也没说,他只冷冷望了钟知微一眼,而后三步并两步入了塔心室。
算不上是不欢而散,他们之间的矛盾从未消解过,钟知微亦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她立着不动闭目养神,静待南明台上那出戏唱完。
不知是等了两刻钟还是半个时辰,乐声渐渐停下,人群躁动,纷杂的掌声接连响起,钟知微知道,这出专为永福公主而设下的如同儿戏一般的戏演完了,她不再等待,紧接着往塔心室里走。
“贺臻哥哥,栖栖太感动了,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喜欢钟家姐姐,要是钟家姐姐也喜欢你就好了。”还没入内,便听见少女的呜咽声传来,一句话惊雷一般成功叫钟知微再难抬起脚来,她被焊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诸如此类的话语并不仅这一句,李栖迟叽叽喳喳嘴巴不停,钟知微听着,只觉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而贺臻最初还勉强回应两句,到了最后,他只敷衍地勉强嗯嗯啊啊两声。
显而易见,这出戏,折磨的是他们双方,他们两个人,谁也漏不掉。
终于,公主似是说累了,她不再围绕着贺臻同钟知微的感情问题发问,室内寂静下来,钟知微听见贺臻如同松了口气一般叹了一声。
钟知微重又打起精神准备进去,可她刚刚才迈了一小步,公主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是因为我是傻子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塔心室内的贺臻还是室外的钟知微都定住了。
“贺臻哥哥,你喜欢钟家姐姐,但是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傻子吗?”李栖迟又问了一遍,少女天真稚气的直白话语背后,所暗藏的残酷让人哑然。
“侍婢们说,你不会喜欢我的,是因为我是傻子。我不知道什么是傻子,就去问了掌事嬷嬷,她说,我养的兔子不吃饭,它就是傻的,可是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为什么侍婢们说我傻呢?我弄不懂,好复杂。”
少女疑惑的字字句句,叫钟知微喉咙发痒,她张口欲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与此同时,贺臻缓缓肃声道:“你不傻,是你的侍婢们傻,是我傻。”
“公主,你记好了,不喜欢你的人才是傻子,别人不喜欢你,是他们的问题,而他们的问题,永远和你无关。”
“是这样吗?可是,我不觉得贺臻哥哥你傻呀?”李栖迟稍显犹疑。
贺臻一副玩笑的语气,吐字却坚定:“那是你不知道而已,上京城里说我傻的人可多了,我如果不傻的话,怎么会喜欢那个钟知微,却不喜欢公主呢?”
这是头一次,贺臻编排她,她却并不生气。
瞎猫碰着死耗子,或许他仅存的那点良善,便是这点恻隐之心了。
钟知微默默垂下眼睑,她先前以世俗男子的思维揣摩他,许是真的是她小人之心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明白了!”公主的声音又活泼起来了,钟知微这下不再犹豫,迈步进了塔心室。
塔心室内,贺臻跟公主之间,隔了整整大半个塔顶那么远,亏着贺臻还能在这种情态下安抚人,贺臻见她来了也不客气,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了出去,这下室内只余下两个女子。
天涯何处无芳草,钟知微边在心里如斯打着腹稿,边渐渐靠近窗口边的李栖迟。
“钟姐姐,贺臻哥哥刚才在,我不好意思说。”李栖迟冷不丁侧身对着她开口道,“还好贺臻哥哥喜欢你,因为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不喜欢他了。”
“啊?”钟知微的吃惊半点不假,李栖迟继续说,“上个月贺臻哥哥骑着马从我面前唰得一下过去一样,他当时骑得特别快,侍婢们都以为他要撞到我,但是他没有,当时我脸红心跳,就像戏本子里的喜欢一样。”
李栖迟笑得腼腆:“但是刚才,台上那个徐生唱的时候,我比见到贺臻哥哥时,还要脸红心跳,栖栖想了半天,我好像又喜欢上那个徐生了。”
痴子。
谈什么爱恨喜欢?
她分明不懂爱恨也不懂喜欢,啼笑皆非的境况,钟知微笑不出来,李栖迟却眉眼弯弯……
待钟知微送别了公主,独自一人行至慈恩寺塔林的小道上时,在簌簌的风声和高耸的墓塔下,钟知微抬头凝视苍穹,却又觉得痴也有痴的好处,再大的愁转过头就能忘怀,至少不必像她这般被困在原地。
“言必行行必果,那个烂好人愿意赏脸见你,三日后申时,曲江池芙蓉园,你来找我。”她手一合,贺臻留在塔林密道里的字条便被揉成了一团,当中字句再难以一一分辨,恰如钟知微此刻的心绪一般,一颗心皱巴巴,分不清是喜悦多还是惶恐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今天还是加个更把存稿放出来点吧,友友们端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