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位于上京城南郊的晋昌坊,由皇室敕令修建的寺庙,足足占地半坊,与城内其他寺庙相比,规模最宏大景致最壮丽,理所当然,慈恩寺的香火也最盛。
一大清早,慈恩寺山门,便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大庸供平民观看乐舞百戏的戏场,大多设在寺庙当中,慈恩寺也不例外,今日寺内有戏场,因而来的并不都是虔心礼佛的香客,也有前来看戏场的游人。
贺臻今日出门出得早,才刚刚辰时,他的足迹已遍布半个上京城了。
他一早从自家善和坊出来,先是踩着点入了少府监,点卯完毕后,他又悠然出了宫门,入永兴坊随意找了个摊子,坐下用完早膳后,再到钟宅外墙摇铃通知钟知微,最后便是到了这慈恩寺。
少府监内人人闲散,合作作为天降的异类于其中,尤其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合该他今日当值,那些个同僚们十有八九也发现不了他不在,更别说农器诸冶的方案,前日他就已经呈送至少府监长官桌案上了。
因此贺臻无所顾忌,格外优哉游哉。
过慈恩寺山门后,先见到的是寺庙两侧的钟鼓楼,穿过慈恩寺的大雄宝殿,一进入□□,便能望见存放经文的南明塔矗立于此,塔下所设的南明台,平日里僧人于此处讲经,而每逢初一十五或盛会佳节,戏班子则会于南明台上演出乐舞百戏。
贺臻漫步于慈恩寺的□□当中,还没走两步,便同其他游人一齐被一个穿着灰布短衫的男童拦住了脚步。
“郎君小姐们请留步,裕鸣班今日演的歌舞戏是《满庭芳》,这出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我们童家书肆的话本先生写的。”男童不过十岁上下,眸子炯炯有神,嘴皮子上下翻飞,讲得绘声绘色。
“除了月月推陈出新的新进话本之外,经典的经史子集,乃至新科进士们的殿试墨宝,我们店内是样样俱全,应有尽有。如郎君小姐们有需要,还可入内借阅抄录,总而言之,包您满意为止。”
男童边向众人一一分发着薄薄的书目册边说:“这是我们童家书肆本月的荐书清单,单子上的书这月统统让利,只收平常价格的八成钱。”
册子递到贺臻面前时,贺臻没有伸手去接,于是忙活着的男童转头望向贺臻,愣了一刹后,随即喜形于色张口激动道:“恩人!”
“你娘亲的病治好了吗?”贺臻定定望着他,这才含笑开口。
男童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嗯!治好了!多亏恩人您帮我!”
两人还没说两句,远处就传来男子的问询声:“你们这书肆在哪儿啊?”
男童伸头看了一眼那处,对着贺臻面露挣扎,贺臻主动解围道:“忙你的去吧,我也没空跟你叙旧,有事要办呢。”
“恩人,那……我先去忙,您记得来童家书肆找我!”男童恭恭敬敬拜别贺臻,才扭身而去,“诶,郎君!来了!那书目册上写的有,我们书肆在东市西市都有门店……“
贺臻立在原地抱肘注视着远去的男童,随着男童越来越远,他眸子里星星点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在贺臻即将收回目光之前,人群之中忽又出现了一抹黛色,迎面而来的黛色幕篱随风流动,好似照出风的形状来,但贺臻眼里的笑意,却渐渐凝结了。
他忽地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个男童的大风天。
那是去年的冬日里,男童衣衫褴褛,在东市坊门口乞讨,他当时跪地不起,冲着一位贵女连连叩首,叩得额头红肿,只为求得几两碎银给他母亲治病。
但那位贵女从头至尾,未曾掀开幕篱看他一眼,一文未给也就罢了,她临走前抛下的,还有风凉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手有脚却来乞讨,自轻自贱的人,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和同情。”
寒风泠冽,那贵女同她的侍女一队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而男童则跪地不起,好似一棵被积雪压弯了的老树。
这些活得高高在上、生来锦衣玉食的贵人,又怎么知道谋生的苦?一碗药钱便能压断人的脊梁,读不起书字都不识得几个字的人,找工又何尝容易?
于是那日他跟着去了那男童家里,在确认男童母亲的病况属实之后,贺臻给他留下了足以治病和生活的银钱。
而那位贵女的身份,贺臻后来也知道了,她叫钟知微,皎皎明月,濯濯其华的那位钟知微。
别的贺臻不清楚,但明月隔云端这句话,他属实觉得没错,那位钟家娘子活在天上,眼高于顶,繁文缛节烂熟于心,却一点不知人间疾苦,她算不上有过错,只是徒惹他厌恶。
于是上巳节曲江池畔,再见那幕篱,他心念一动,上前夺花。他是随心若欲惯了的人,那朵二乔洛阳锦是真的想要,而一时兴起的为难也是诚心想给。
风渐渐停了,贺臻思绪回笼,钟知微也与那男童擦肩而过,翩然而至,到了他面前。
钟知微无意寒暄,直入正题发问:“公主在哪儿?”
贺臻眸底寒意未消,动也不动懒散回道:“塔上。”
“那还愣着做什么?”钟知微稍带疑惑催促出声,贺臻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架势,他慢悠悠扭身,言简意骇道,“别带侍婢,跟着走吧。”
贺臻在前,钟知微在后,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一直走到慈恩寺□□的边缘,进了人迹罕至的塔林,于塔林正中下了密道。
“这条密道是为了防止南明塔走水修建的,走到头就是南明塔,这个时间,公主应当一人在塔顶,你见到她时,只消告诉她,你是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我要引荐给她的人便可。我随后便到。”贺臻低声交代道。
钟知微略有迟疑:“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为何随后?”
贺臻看上去兴致缺缺:“上京城才多大点地方,能逛的地界,我十岁前就已经逛遍了,我在慈恩寺撒欢的时候,慈恩寺的主持观止,还没当上住持呢。”
“永福公主不能轻易见生人,公主的禁军会在入口和塔顶把守,我通传一声能见,但你不能见,避得了一避不得二,我引开人后,你再进去。”贺臻步子不停,边走边说。
穿过幽长的密道,登上南明塔。
依照贺臻所说,在把守的禁军同贺臻纠缠,几人下到入口通报之时,钟知微踏进了南明塔的塔顶。
最先映入钟知微眼帘的,便是凭栏远眺的少女侧影。
琉璃蓝的直领对襟,石榴红的藻井纹褥裙,红蓝相撞,与灰白的塔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衬得少女的那张芙蓉面,格外夺目娇艳。
钟知微的动作其实很轻,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少女还是有所察觉,机敏地转过身望了过来,钟知微随即摘下幕篱,在行叉手礼之时,她犹豫顷刻,在磐折身体与屈膝跪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钟吾已经消散在烟云之中了,她是臣下之女,而不远处的少女,是现下正正经经的皇族嫡系,礼数周全,这是理所应当,自不必多说的。
钟知微恭恭敬敬行完礼,俯身未起,等待着公主的传唤,可等了许久,塔顶依旧悄无声息,能听见的只有稍许南阳台下的歌舞乐声,公主没有作声回应她。
钟知微想起了入塔前,贺臻算不上关心的叮嘱:“公主为人和善,你不用担心她为难你,只是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维考量她,总之,自求多福吧。”
钟知微垂首盯着地面,她虽心怀疑窦,但还是依照贺臻所言,略带拘谨率先打破了寂静:“贵主安,儿是镇军大将军钟三丁之女钟知微,乃是贺诸冶贺臻的友人,贺诸冶欲将儿引荐给公主认识。”
“原来是你呀,贺臻哥哥传信跟我说过啦!你长得真好看!“少女娇软的声音里带着雀跃,钟知微跪得端正,闻言视线没有半分上移,她恭敬回声道,“公主谬赞。”
“姐姐,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钟知微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贺臻所言似乎不假,这位公主并不那么难相与。
却不想,下一刻,少女突如其来,骤然发问道:“你也喜欢贺臻哥哥吗?”
少女的声音依旧绵软,但这一问却叫钟知微瞬时紧张了起来。永福公主这是什么用意?试探?敲打?还是更复杂的别有深意?而她又应当如何回答,才不会触怒这位公主?
钟知微还未措辞完毕,倏忽间,少女“啊”的惊呼了一声,不明所以的钟知微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面容姣好的少女,原本歪着头似在打量钟知微,但在那一声惊呼后,她慌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唇,自她的指缝里漏出含糊不清的话来:“掌事嬷嬷说过,我不能随便跟生人说话的,这下又做错了。”
纤纤十指挡住了少女的大半张脸,余下露出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干净到了极点,这就是大庸的永福公主,李氏栖迟。
钟知微陡然颤栗起来,自南明塔窗口折射进来的日光里,她俨然是窥见了极为可怕的真相,连带贺臻不愿尚公主的理由也清晰了起来。
言谈举止似孩童,这是晚智之态,人人道公主大智若愚,可若不是若愚,就是愚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规模的印刷术推广应用是宋以后了,并且按古代的生产水平,到处发小广告小传单肯定是发不起的,因为是架空,就请允许作者大笔一挥来提升一下这个制造水平吧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