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门窗紧闭,无人干扰,四下幽静,隔着一方黑漆螺钿小几,贺臻和钟知微相对而坐,不论先前二人有什么恩怨,此刻面上总之是平和的。
“钟娘子,昨日匆忙,没来得及问。”贺臻提起茶盅,给钟知微斟了杯茶,“是什么故交能让娘子你做到如斯境地?”
贺臻的话说得不紧不慢:“为着相似的面容,不惜找上某,也要见上我那友人一面,想来娘子那位故交,对娘子而言,意义非凡。”
“某无意打探娘子隐秘,可若是娘子多说一些,譬如那人的姓名、籍贯,他与娘子有何渊源,某知道后,便可与我那朋友相比对,免得娘子找错了人,吃力同某合作还讨不着好。”
钟知微低头盯着杯中的茶汤,仿若没听到贺臻在问话似的,她避而不答:“是吗?若是错了,那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儿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若他真想帮忙,昨日里又怎么会为难她?贺臻要演,那就陪他演,但其余的,一个字,他也别想知道,钟知微眉眼低垂,维持着笑而不语的姿态。
贺臻单手摩挲着茶盅,又道:“娘子可知,某的友人是什么人?”
“不知,若儿知道,又怎么会兜圈子来找贺郎君?”钟知微这下说的是实话,至于贺臻信不信,这就不是她的事了。
“那就是查过了?没找到,是吧?”贺臻的手从茶盅上移开,他敲了敲桌面,终于直白起来。
“怎么会?儿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来的本事查人,贺郎君莫要说这些玩笑话。”钟知微不动声色,端得是一个油盐不进。
贺臻的眼底无波无澜,却莫名给人压力:“当真?”
钟知微抬眼与他对视,丝毫不怵:“千真万确。”
贺臻这下不说话了,他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钟知微,两人对峙着相持不下,钟知微率先别过眼神来。
白釉瓷杯中的茶汤澄净透亮,钟知微伸手欲端,但在她的指尖触到瓷杯之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内,挪走了她面前的瓷杯。
与此同时,贺臻冷声开口:“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那朋友极显赫,你查不到是正常的。”
“丑话我说在前头,即使你帮我把事情办好了,他若不愿见你,我也不能勉强。但是,你呢,要是你敢动什么歪心思的话……”
贺臻将他挪走的那瓷杯拿了起来,又继续开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后果能不能承受得起,钟知微,你得自己掂量好了。”
他手一挥,那一杯茶汤尽数被泼到了地面上。
倒茶的是他,毁茶的也是他,除去威胁,钟知微还从他轻慢的眸光里,品出来了“你不配喝我倒的茶”的意味。
果然,平和只是一时的假象,貌合神离、随时决裂才是本相。
钟知微几乎要忍不住冷笑出声,拿这幅作态来给谁看?她是有求于他贺臻,但她可不是怕了他贺臻!
既然如此,那他们这假和睦也不必再演下去了。
钟知微扬唇勾起一个凉薄的笑,继而她抬手触向了整个茶盅,一捏一举,再一松,茶盅“啪”的一声落地应声而裂,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我不配喝,你也别想喝,玉石俱焚,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面不改色,这才淡淡回道:“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歪心思?首先,这绝无可能,其次,我如何掂量,还轮不到你来说。”
随着那茶盅落地,虚假的平和彻底被撕开,房内好似顷刻间入了冬,呼出口气都会凝结一般。
钟知微正视着面露厉色的贺臻,在他做出反应前又果断道:“没人有时间跟你在这耗,与其多嘴多舌学那番邦聒噪的鹦哥,不如谈谈正题,早日把事情办完,你我也好早日老死不相往来。”
“贺臻,别以为只有你厌恶我,我对你的厌恶也一样,不,是只多不少。”
贺臻瞳孔微微放大,自他眼中映照出钟知微冷漠清冷的面孔。
他沉寂片刻,朝后一仰,随性搭上了身后的胡椅,贺臻身上那一闪而过的戾气,不知怎的消散了,只听得他平静道 :“行,终于不装了。你这句说得不错,早日办完,早日老死不相往来。”
不是只有好感能让人和谐共处,有时候,讨厌也可以。这是出于彼此浓重厌恶之下的一拍即合。
于是钟知微公事公办直入正题:“公主为何看上了你?”
“若是圣人的心意,他大可干脆利落直接下旨,若是谢家的意思,不至于城内半点风声都没有,所以公主私下对你示好,十之八九是她自己的意思。若想找到破局的窍门,关键之处,便是在这儿。”
钟知微三言两句理清思绪,而后又问了一遍:“公主为何看上了你?”
钟知微语气平淡,但她面上的鄙夷和不解,现在已经丝毫不做掩藏,几乎是把“荒唐,怎会有人能看上这家伙”写在了脸上。
贺臻瞥了她一眼,呛声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要你来干什么?”
钟知微无视他的话中带刺,继续冷硬发问:“那公主是何时开始对你示好的,这总该知道了吧?你仔细回忆,那之前你和公主可有什么接触?”
“大概,是上月下旬,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当时公主莫名其妙突然差人来送了东西。”贺臻前面似在思索,语速极慢,但提到钟知微的窘况,说话即刻通畅了起来,“对了,是在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扭伤脚之后,那两日我心情大好,还有点印象。”
“至于那之前的接触,完全没有。我和永福公主不过点头之交,往年宫宴上见过几面罢了,就算把这两个月都加上,我同她说过的话,也还没跟你说过的话多。”
”这等殊荣,不要也罢。“钟知微冷然嘲了一声,又接着问,“那公主的为人秉性,你可有什么了解?”
“说了点头之交,我怎么可能深入了解?”贺臻不耐挑眉,“你昨日大话说得倒是轻巧,什么你有办法,助我叫公主死心,怎么今天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让我说了?若你办不到,趁早说出来放弃,别浪费我的时间。”
钟知微皮笑肉不笑:“若非你一问三不知,我又怎么会说不出来话?我问你答,别啰嗦。”
“坊间所传,永福公主自小便有佛缘,她九岁那年,为了给圣人祈福,自请在城内慈恩寺清修,一住就是整整三载,寺中与她有过接触的僧人,都大赞她性子单纯,大智若愚,非但自己福泽绵长,还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福气。但是,这并不是事实对吗?”
静听着的贺臻,向钟知微投来看不清深浅的一眼,他声音平静:“是,坊间所传为假。”
“在庙中清修三年,等同于被流放三年,我不信永福公主是自愿去慈恩寺的,是不是她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遭了圣人厌恶?”
“是也不是。”贺臻点头又摇头,“你猜得没错,永福公主是被迫去的慈恩寺,但不是因为她犯了错,而是因为她病了。”
“病了?!”钟知微讶然惊呼,贺臻接着道,“永福公主九岁那年,因病入慈恩寺,此事为宫中秘闻,本就秘而不宣,再加上公主的病至今没能治好,这件事便更不可能外传了。”
“至于公主的病。”贺臻神色复杂,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等你亲自见了永福公主,你就知道了……”
钟知微的青朴院紧邻着钟宅西边的外墙,为了防止盗贼,她曾特地命人在那面外墙上种了半墙的蔷薇。
她种下蔷薇之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有人会堂而皇之在她眼皮子底下攀上这墙头,而她还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任由他在自家院子的墙头上为所欲为。
“好了,你过来试试?”贺臻从墙头上站起来,抖抖袍子朝下喊话道。
钟知微眼皮微抬,无言以对望他一眼。
自墙头的蔷薇花丛当中,垂落进内院的是一个杯口粗的竹筒,竹筒中间锥了一个小孔,一根坠了铃铛的棉线从中穿过绵延向上,直至贺臻手中的另一个竹筒。
贺臻喊话完,便一跃跳下墙头去了院子外,垂着的那根棉线随之绷紧,没多久,线上缚着的铃铛响了起来。
铃音一声接一声,钟知微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去,将那竹筒拿起附在了耳边。
一墙之隔,贺臻的声音随之由竹筒内传出,听得很清楚:“这个传声,是我从古籍上学来的,既能隔墙喊话,又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最是方便不过了。”
贺臻格外兴致盎然:“永福公主还未赐宅,她长住的兴庆宫,常人进不去,但她一月会去一次慈恩寺,虽然日期不定,但寺内见她就容易多了,届时我就摇这传声铃来联系你。”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兴致不高的钟知微,她一阵沉默后凉凉开口:“诺大的贺府,连个传信的鸽子都没有吗?要你特地跑来钟宅费功夫安这传声铃?再说了,若是要联系我,依礼走正门通报就是了!”
贺臻从容自在道:“我家怎么可能没有信鸽?但是,我就想试试这个新的传声效果怎么样,你这正合适,走正门一道一道通报,那得多久?”
钟知微闭目咬牙,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贺臻那头轻飘飘一句话盖棺定论:“今日就这样吧,乏了。”
于是墙外的人悠然自得上马而去,墙内的人怒目挥袖转身回了厢房,但墙外墙内的人不知的是,他们这出“墙头马上”,被一对外出归来的父子看了个正着。
见贺臻走人,靠墙抱胸思索的钟三丁才纳闷出声:“这小子都追到这儿来了,可你阿姐,这既不把人请进去,也不赶人走,你说,她这到底是对这小子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啊?”
“我看有戏,你看他刚才从墙头上跳下来,阿姐都没喊护院揍他,也没听见她骂,要是我这么干,估计得被训个半死。”钟庭波摇头晃脑,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钟三丁也点头道:“要是真有意思就好了,你阿姐也到了婚龄了,先前她不主动提,我也不敢触她眉头问。虽然这小子傻不拉叽的,好赖官职都分不清,但他阿翁、阿耶和他阿娘都厉害啊,而且他这脸长得快赶上我了,你阿姐要是喜欢的话,我看凑合凑合也行。”
“那我,今晚去打探打探阿姐的意思?”钟庭波跟着接话,反倒遭了钟三丁一个白眼,“傻子!打草惊蛇是兵家大忌,再说了,你阿姐那个脾气,本来能成你一问就不成了。急什么?我们再观察观察……”
作者有话要说:A视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赶紧办完事再也不见!B视角:我看他们俩有戏,十有八九能成。
提问:当事人的心理阴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