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来到大庸已经十一年了,从孩童到成人,这具身体的样貌随着时间越发变得像曾经的她,不说完全相像,但也相近到了十之七八的程度。
那么,那个人……会是阿兄吗?阿兄也回来了?!
如果是,那他刚才认出她来了吗?如果不是,可为什么他与阿兄长得如此相像?
无数个疑问在钟知微的心头盘旋,她思绪万千垂首沉默着,贺臻也似乎因为觉得无趣而倍显疏懒,两人一路无话。
直至他们快到樊川驿点,贺臻下马牵行之时,他才又重开了话匣子:“钟家娘子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原先没受伤,先下却真伤了。”
钟知微不作声,贺臻又自问自答道:“什么?钟娘子问某是怎么知道的,这点可就简单了。先前虽然只碰面两次,可钟娘子的迂腐古板,某算是十足领教了。”
“若其他娘子受了伤,因为疼痛,不顾礼法独自一人在林中等待救援,这有可能,但按你的老古板性格,这不太可能。再加上你那下仆,比起相信你伤了,不如相信你是有所图谋,譬如,莫不是想埋伏哪家郎君?”
他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可临了了,非忍不住跳出来卖弄这一番,惹人不适,这真是十足的“贺臻”本色。
贺臻牵着马,挑衅的话也说得漫不经心:“不是某小瞧娘子,只不过与娘子相似的闺秀,某见得多了。一心寻个好姻缘,算不得过分,只是某没买到麂子,那其他人凭什么能称心如意呢?”
钟知微心头正郁结,她无心跟他再继续纠缠,于是开口就是冷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跟贺家郎君并无干系。”
“和某自然没关系,不过,这不是说给娘子听,要娘子长个记性嘛。不然下次,就不是这种程度的弄巧成拙这么简单了。”贺臻的话,说不清究竟是劝告多一分,还是威胁多一分。
驿点处的五坊仆役最懂察言观色,远远望见他们便乌泱泱涌来了,钟知微下了马,而贺臻转身上马便要离开。
钟知微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其他,她急忙扬声:“慢着,贺家郎君,请问,方才那人是?”
贺臻在马上微微挑眉,他动作不停淡声以同样的话术应答道:“与钟家娘子并无干系。”
这便是不愿说了,小人还是小人,便是一时行好事,也改变不了其恶劣本质。
钟知微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贺臻对外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进而败坏她的名声。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在家修养的整个三月间,上京城内都风平浪静,并未有什么轰动一时的大消息,不知为何,贺臻并未对外妄言,酿就风言风语。
清早起来,迎面的风穿过寝房的直棂窗,带来稍许寒意。
钟知微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但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自己镜中的模样,而在她手里把玩着的鎏金三钴杵纹腕钏。
手钏里的袖箭已经射完了,再怎么触那忍冬花饰上的锁扣,也不会再有变化。
返家后将手钏仔细拿在手中鉴赏时,钟知微才发现,这鎏金臂钏的内部,烙了篆体的贺字印记。
这手钏设计精巧之至,便是先前她在钟吾做公主之时,也从未见过这样含着暗器却又精致的物件,更不用提那袖箭的入骨三分的锐利程度了。
钟知微不免质疑,这等东西,是那个贺臻,她所认识的那个贺臻,能够做出来的吗?而那日见的人又究竟是不是阿兄?
“娘子醒了?”招月推门而入,三步并两步便走到了钟知微身后,拿起桌案上的马蹄梳干脆利落得很,“怎么娘子自己便起来了?还不唤招月替你绾发。”
“醒得早,想想事情。”钟知微稍稍后仰,便于招月动作。
招月一面梳发一面宽慰道:“娘子,谁也没想到,那日马修撰去猎场时,恰好你受了伤提前回来,这一来二去错开时间也没办法,可总还是有机会的,你别再为了这个忧心了。”
钟知微摩挲着手里的臂钏,自然换了个话题:“先别说这个,贺臻的交际圈,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查了,但贺臻这个人,很奇怪。他虽自小长在上京,但同辈的权贵子弟们,跟他混在一起关系极好的,几乎没有,但要说他人缘差吧,他先前在国子监当中,却又是能一呼百应的。”
招月答话稳妥,手上动作也麻利,言语间,钟知微头上云髻已然初见雏型。
“若非要找一个称得上与他走得近的,能查到的,只有那位自波斯来的薛西斯。至于娘子绘的小像里的那人,恕婢子无能,上京城里的适龄子弟,都已一一校对了,但还是没能查到对应之人的身份。”
钟知微垂下眼睫陷入沉思,照这么说,若想再次见到面容与阿兄相仿的那人,目前的破局之路只有贺臻。
“不过,关于贺臻,最近倒是有条大消息。”招月说到这儿顿了顿,钟知微抬头,隔着铜镜的镜面与她目光相接,钟知微眨了眨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前几日是贺臻这一批新科进士授官的日子,按常理来说,一甲前三,应当入翰林院就职,贺臻是状元,当封从六品。一旦入了翰林院做天子近臣,往后必定是前途无量。“
“可贺臻他,在释褐礼那日,于太极宫圣上面前,居然当众说他不愿入翰林,想去少府监。”仅从招月犹疑的语调里,她的不解就已展露无遗。
“圣人当日大怒,于庭上斥责他,罚他回家反省,一直到昨日里,圣上似是气不过,说他既想做就别后悔,真就下旨封了他个正七品的诸冶监。”
说得好听一点,少府监掌百工技巧之政,但要是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为皇家服务的工匠。即便是做到顶,少府监长官也不过是从三品,更何况掌铸铜铁的正七品诸冶监。
大好的前途不要,非要往火坑里跳,怪不得招月如此惊诧。
即便是钟知微,也无法理解,招月先前那句话说得没错,贺臻这个三番两次坏她好事的小人,很奇怪。
那鎏金三钴杵纹腕钏,被钟知微不声不响地收进了首饰盒里。许是贺臻天生就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许是贺臻当真对百宫技巧饶有兴趣,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臻本身不重要,能否通过他找到与阿兄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同阿兄作比,无论是马修撰还是其背后的永乐大典,都可以先放一放。
大庸官员十日一休沐,当值时刻虽分白班与晚班,但大多官员都是日出而视事,即午而退。
贺臻在少府监任职,家住善和坊,上值时自宫城南边的含光门入,散职时则从宫城东边的景风门出。
因而休沐日前一天,自午时前,钟知微就以接阿耶下朝之由,早早等在了景风门。
揽风眼神锐利,驾车技术更是无需多言,时候一到,自贺臻从一从景风门内打马出来,钟知微他们便牢牢跟在了贺臻身后。
“贺诸冶!贺诸冶!等等!”不曾想,跟着贺臻的,除了钟知微的车驾,还另有他人。
“公主要奴才递东西给您呢,贺诸冶!等等!”骑马追赶着的是个宫中的内侍,可他越喊,贺臻的马就跑得越快,骑马的人都追不上,惶论钟知微这个坐车驾的了。
“娘子,这……还追不追?”揽风放慢速度问出声来。
私下来找贺臻,钟知微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她略一思索回声道:“不追了,揽风,直接改道,我们往善和坊贺宅门口去。”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上京城的官道极宽,贺宅的正门于善和坊北面向外临街而开,正门外的官道上无遮无挡,一眼能够将贺宅周边望到底,贺臻既是躲人,自不会从这个门入,因而钟知微入坊内,等在了贺宅的后门。
贺臻兜兜转转,直到未时,才慢悠悠地打马归来,钟知微估摸着,他怕是带着那位内侍逛遍了大半个上京城,可即使这般,贺臻行至贺宅前的街巷时,仍旧左顾右盼,似在观察环境。
你也有今天?若换个时刻,对付这个小人,钟知微必定出言嘲讽,可今日毕竟有求于他,她自车驾上下来,隔着短短的距离,清清嗓子对着贺臻温婉道:“贺家郎君,可否换个位置聊一聊?”
钟知微自然还是往日的打扮,以轻纱幕篱遮身,贺臻望着她,眸中实有讶色,他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你,找我聊?钟娘子今日,怕是没吃错药吧?”
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钟知微咬牙忍耐,继续好声好气道:“没错,找的就是贺家郎君贺臻你,请问可否行个方便?”
贺臻靠得稍微近了一点,但他仍然没从马上下来,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对着钟知微道:“钟娘子,你那些废话最好免了,不用拐弯抹角,有什么事,在这直说吧。”
“怎可对娘子如此无礼?!”钟知微还没说话,揽风看不过眼,抢先抢白道。
贺臻斜斜看他一眼,并不作声,只是再度转回对着钟知微之时,他眼角却勾出一抹讥讽揶揄来,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又宛如什么都说了。
“揽风,我和贺诸冶有事要谈,你先去巷口替贺诸冶望望风。若是宫中的内侍来了,你好提前告知我们避开,免得贺诸冶到时候不悦。”钟知微缓声以退为进。
贺臻不冷不热嘲声插话:“钟娘子的消息倒是灵通。”
揽风应声而去,钟知微这才进入正题:“我知道贺家郎君不爱讲究繁文缛节,那儿也就直言不讳了。”
“那日在樊川猎场,见到的那位贺家郎君的友人,他的面容与儿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若是贺家郎君方便,还请告知儿那位的身份,好叫儿能够寻回故人。”钟知微掐头去尾,字字恳切。
“似是故人来?有意思。”贺臻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道,“可你应当也知道了,我刚刚入仕,前有狼后有虎,这段时日,忙得要死。若说方便,在下既不方便,也无意为他人行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