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真看出来了?还是纯粹在胡诌?分明自己一点破绽也没露,再说,他又不是医官大夫,就算是懂皮毛医术,隔着衣衫又怎么能轻易断病?可他既然敢这么说,就不能掉以轻心。
钟知微内心警铃大作,面上却分毫不显,她抬头冲着身前的人怒目而视道:“贺家郎君,即便你记恨我,也不该这样胡言乱语!简直,无礼至极!”
“说了,别装了,你这样就不累吗?”贺臻把玩着手中的树枝,懒懒散散的模样不变。
钟知微怒音回话:“贺家郎君的话,儿听不懂,若你继续这般无礼的话,儿也没什么好同你说的了。”
贺臻手一松,那截树枝被他丢开了,他扬声道:“行,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扭了脚的钟家娘子就在此处等着吧。”
随即贺臻转过了身,三下五除二,在钟知微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攀上了两人身旁的那棵乌桕树,待他在树上稳稳坐定,他又继续开口:“我劝钟家娘子一句,趁着现在,赶紧走,不然一会,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这算什么?威胁吗?呵,跟这个人讲礼仪,简直对牛弹琴。
钟知微冷面回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的脚扭了,现在走不了!待我家婢子带着车驾一过来,我会立刻离开,没人想跟你贺家郎君待在一处!”
好在留了一手,先前她已经交代过招月,无论那位马修撰来不来,午时前,招月都要带着车驾过来寻她,避免露了馅,虽然时候还早,但总归钟家的车驾会过来。
树上那人凉凉发声道:“可以,那钟家娘子就在此处呆着吧,别后悔就是了。”
简直不知所谓,钟知微一个字都不想再同他说了,她维持跌坐在树下的姿势咬牙等待着。
再等一会,就一会。此刻无论是谁来都行,总之她是一刻都不想再跟贺臻这个家伙单独呆在一起了。
林间只余风声,树上一人,树下一人,共同静默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钟知微的祈祷起了作用,这份静默没多久便被打破了,自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声响,但来的却不是人,是一只通体灰黑色的山猪。
远远的,可以看清那只山猪的大致样貌,它块头硕大,身上的鬃毛刚硬稀疏,正极速往两人所在的位置突进。
外围的围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凶兽存在?!山猪虽说是猪,可野性难驯,力气又大,就是成年男子想要制服也不是轻易的事情。
稍有不慎,被山猪所伤的例子数不胜数,钟知微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了让你走,你不走,你看看这,怪谁呢。”树上那人隔岸观火嘲讽出声。
眼看着那只山猪越来越近,钟知微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她抬头看向树上优哉游哉的贺臻,他同她目光相接,挑了挑眉声音平淡:“钟娘子,我劝你想想清楚,是装模作样骗我重要,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
钟知微求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出不来了,一吐一息,她呼出一口浊气,咬唇站了起来,她的脚踝自然是完好的,一个马修撰,不至于逼得她自残,但她仍旧装出一瘸一拐的模样来。
没走出去几步,“咣当”一声,贺臻冷不丁从树上抛下来了一个手钏,恰好丢在钟知微面前,鎏金三钴杵纹的腕钏,中间嵌着忍冬花饰,格外异域风情。
这人竟还随身带着女子的东西?但丢下来这个做什么?钟知微不解其意,树上的人适时开口道:“喏,我做的袖箭,别死在我面前,让你阿耶再来找我麻烦。”
这算是什么话?!钟知微怒气上涌,忍无可忍,以啐骂回应:“要死也是你这种无耻小人先去见阎王!”
语罢她便一脚将手钏踢到了一边,这附近只有眼前这棵乌桕树最为粗大,树后最好藏人,她蹒跚着脚步往树后走,思量着躲起来待这只过路的山猪离开。
与此同时,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山猪已到了这片位置,靠近了之后,钟知微才发现那山猪身上有伤,似是被什么其他猛兽袭击了,它看上去极度暴躁,一见到钟知微,就朝着她冲了过来。
幸而中间隔了棵乌桕树,可即便是如此粗壮的树,在它的冲撞也是一震,树叶随之哗哗落下来一层。
钟知微心跳如鼓,彻底紧张起来,树上那人是靠不住的,此刻只有靠自己,可她一个名门出身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别说山猪了,就是普通的雉鸡,她也没有亲手碰过。
她面色白得彻底,强打着精神环顾四周,贺臻丢下的手钏就在两步开外的位置,越是审时度势,现在越不是闹脾气的时刻,钟知微不做他想,立即快步奔过去。
林中地面凹凸不平,她一个不稳,脚底打滑,右脚脚腕处痛了一瞬,但此刻顾不得这些,她忍着痛将先前弃之敝履的手钏捡了起来。
顾不得细看,钟知微忙不迭把手钏套上,摸索着找到了忍冬花上的机关,事实证明,她做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因为那暴怒的山猪调转方向蓄力结束后,又对着钟知微的方向猛冲过来。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钟知微闭目咬牙,对着那山猪连按了好几次机关锁扣,尖锐的袖箭自手钏当中射出,连发三道刺进了山猪的体内。
万籁俱寂,扑的一声,有重物倒地声,钟知微睁开眼睛,只见那山猪已经倒在了两步路外的地上,自此,她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位。
钟知微大口喘息之余,这才发现,刚才匆忙之间,自己胡服下摆被刮破了个大口子,她的额上还起了一层薄汗,垂落下的鬓发贴在她的额角,更致命的是,先前痛了一瞬的脚踝,此刻剧痛发作。
谎言成了现实,她真的扭到脚了。
一时间,钟知微整个人好不狼狈,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树上依旧风光霁月的贺臻。
倒在地上的山猪忽又抽动了一下,钟知微一惊,下意识随之一抖,上方一声低笑传来,钟知微咬唇选择不同他计较,她忍痛挪步离那野猪远了一些才开口道:“你那袖箭上涂了毒?”
贺臻回话爽快:“怎么可能?淬毒这猎物还怎么带回去?专门给牲畜调配的麻药罢了。不过,钟娘子这下不装了吧,你刚才奔过去拿袖箭的样子,可不像是一个扭了脚的人。”
钟知微双唇紧闭不说话了。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这么巧?就让他等到了这种情况,这简直匪夷所思。
“啪”一声,贺臻从树上轻巧落地,他冷不丁突又出声道:“囡囡,干得漂亮。”
“这么快就找到我,还自己把猎物带来了。”随着贺臻的开口,一只花豹自灌木丛中溜达了出来,它行进无声,从面露震惊的钟知微身前优雅而过。
花豹行至贺臻身前时,伸头蹭了蹭贺臻,继而它转身以口拖着那头山猪,缓慢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一切在钟知微脑海当中串联了起来,她口不择言质问出声:“贺臻!你早就知道!你刻意招那山猪来,就是为了戏弄我?!”
“诶,话不能这么说,我只知道我家囡囡在猎食,至于它会带什么来找我呢,这我可不清楚,何来的作弄一说?”贺臻手一摊,摆出一副十足无辜的架势来,“再说了,要不是有人阻了我给它买它最爱吃的麂子,今日它也不用跟我出来行猎。”
钟知微不愿再跟他辩驳了,在这个厚颜无耻的人嘴里,什么都不是他的过错。
等不到午时招月来找了,她一刻都不能再跟这个人待在一起!钟知微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喂,你刚才都能跑能跳了,现在还装什么?”贺臻拧眉道。
钟知微一言不发,右脚痛意上涌,她不用低头看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右脚踝已然肿胀起来了。
贺臻凝视了钟知微半晌,他的视线从她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再到她苍白的脸孔,他那头沉默了一瞬,而后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至极,几乎能惊起树上的飞鸟。
“真伤了,你说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贺臻边撑着腰笑,边开口问,“要我帮忙吗?”
“拜你所赐,用不着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钟知微忍痛往前走,冷声怒言。
钟知微的面色冷到了极致,她虽然走得极慢,走得极痛,但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贺臻好似还没看够她的热闹,他跟在她身后,将手指支在唇边吹了个马哨,哨音回响在山林之中,他接着不咸不淡说着风凉话:“钟娘子,你现在越动弹,伤的位置就越严重。”
“最近的驿点离这儿也有几里路,你走不到的。”
“我劝你在原地等人来接最好,实话实话,你最开始骗人的那个说法最聪明。”
他说了半天,钟知微始终寒着脸没有应答,阵阵马蹄声响起,贺臻的那匹通体雪白的皎雪骢听到哨音回来了。
马打着旋儿在两人身旁转悠,钟知微继续往前走,那人她都没搭理,又怎么可能理那人的马。不成想下一瞬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抱到了马上。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钟知微呆住了。
共乘一骑,即便是针对她的目标马修撰,她也没有设想过如此情态,于礼不合,完全于礼不合!
她几乎是坐在了贺臻的怀里,而身后那人的吐息近在咫尺,她只觉耳后的绒毛仿佛都下意识竖起来了,钟知微反应过来尖声叫道:“贺臻!男女授受不亲!你疯了吗?!快放我下来!”
“别动弹了,我没碰着你。”贺臻单手持缰绳,的确最大限度上跟钟知微保持了距离,他声音懒洋洋的,“你要是在这残了,钟将军杀去善和坊打断我的腿怎么办?到驿站之前,我就放你下来。”
钟知微不依,仍在挣扎,林间忽又响起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阿瞒,不是说要同我比一比骑射打猎的吗?怎么在逗留在此处了,若不是你的皎雪骢,我还寻不……”
男子低沉的声音成熟温雅,但他的话说到一半转了弯,那温柔消失变成了惊诧:“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觉得有趣别人不一定觉得有趣,别乱来,快把人家娘子放下!”
“我什么时候乱来过?她伤了,我把她送到驿站而已。”贺臻回得敷衍,他耸耸肩,言语间似是不尽兴的惋惜,“今天已经没乐子可找喽。这人呢,这么容易就伤了,没意思。”
马上那人摇头,声音带了里几分无奈:“你呀,别瞎胡闹。我在此处不能久待,你送完人,就去寻我。”
那人骑一匹青骓马匆匆离去,而贺臻轻动缰绳也走了起来。
奇怪的是,钟知微竟然不再挣扎了。
她不言不语,僵着身子,宛若成了不会动的石像。
青骓马,玄色织金胡服,丹唇外朗,面如冠玉,无可奈何时眉间无意识的皱起,钟知微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着她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人,与她兄长钟知章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