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奚车自曲江池南岸缓缓停下。

自车上下来两位女子,前面那位贵女戴着的白色轻纱幕篱几乎遮住了整个身躯,而跟随在那位贵女身后的婢子头上亦戴了足以遮面的帷帽。

这是来赴约的钟知微和招月,加上驾车的揽风之外,两人身后还跟了四个随行的婢子,贵女出行,不带婢子侍儿才不正当。

长街上人声鼎沸,钟知微下了奚车刚刚站定,招月立即就跟了上来,钟知微略微抬手将幕篱掀开一条缝来,望了望招月怀里抱着的花盆。

花盆中的二乔洛阳锦开得正盛,同一株花上既有紫红又有粉白,一花双色,是难得的花中珍品,这一株花用于品花会上同马编撰的母亲攀谈,当是完全足够了。

“走吧。”她垂下手淡淡开口,揽风前去安置车驾,剩下一行人则率先朝品花宴所设的裙幄方向而去。

全城欢庆,人潮汹涌,若非上京城内官街宽余几十丈,这样的人流是万万容纳不下的。本就喧哗的人声不知怎的忽又激烈起来,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人群当中某个孩童奶声奶气的惊叹声格外清晰:“哇,探花寻街了!”

钟知微的步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行得不徐不疾,也正是这样,她这一行人看上去与路边一众停步仰首的看客格外不同,显得尤其醒目。

“咦!探花使往我们这儿来啦!”还是那个孩童,声音里带着惊喜。

钟知微目不斜视,尽管透过透光的幕篱,她的余光已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的红衣猎猎,但还是那句话,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毫不关心。

可马上的人忽一勒缰绳,那马长啸一声,竟于她面前停了下来,马上的男子并没有因为他当街拦人的举动感到不自在,反而泰然自若,含笑响声问:“娘子,你的花怎么卖?”

钟知微自来人拦路起就已蹙起了眉,他这样一开口,钟知微更加不耐,她侧首看了一眼招月,招月即刻自觉往前站了一步,而后郑重回声道:“探花使若要买花,应当去东西市的花坊,若要寻花,整个曲江池处处是花,郎君您断没有来问我们娘子买花的道理。”

马上的人被婢子这么一通“教导”,没有生气,竟还附和起来:“唔,你说得对。但我来不及去花市了,而且,曲江池里可不是随处都能见到二乔洛阳锦的。”

男子这般反应,让招月一时语梗,她顿了顿温声打了个圆场:“奇花难寻,这花亦是娘子心头好,无法割爱,探花使再去别处看看吧,总能看到合适的。”

男子有和招月攀谈起来的架势,仍然没有放弃追问:“我恰是从别处来的,现在就缺这一株二乔,真的不能行个方便?今日借我一株,改日我还十株去你们府上。”

男子出声之际,一阵风自东边而来,掀起了钟知微幕篱的一角。

钟知微所处的角度使得她的视线正对着男子座下的马,风起时她漫不经心望过去,恰好瞥见了马鞍上所绑着的那个竹篮,竹篮当中各色名贵的牡丹已然满满当当。

若无花也就罢了,已有这么多名花,这个人竟还不知满足?毫无礼仪当街拦人还纠缠至此!

钟知微心头火起,终于冷声开口出了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句话的最后一句,招月,你懂吗?”

见钟知微出声,招月神色虽讶异,但回得很快:“婢子愚钝。”

钟知微淡声道:“那句讲的是,一个人即便有再大的才能,但倘若没有德行,纵然他能够登科及第,但他那些才华也是空的,非君子便小人,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所以我们日常行事,总是要保留几分德行的,毕竟做不成君子也就罢了,但勿要做了小人才是。”

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点到为止的程度了,若这位不知道打哪儿而来的探花使有几分廉耻之心,就应当立即退开,别再惹人嫌。

可她不曾想,马上那人的廉耻之心几乎趋近于无,她的一桩话反倒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即使隔着幕篱看不清面目,钟知微亦知道,马上那人歪过头望了过来,他倏忽嗤笑出声:“日常行事?”

“是某疏忽了,没注意到娘子,不过……现下是什么年月了?没想到还有娘子戴这种连某故去的祖母都不戴的幕篱,娘子不若先去研究明白上京如今时兴的妆样打扮,再来同某谈日常行事罢。”

先前钟知微含蓄的嘲讽同他这番直白的讥讽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而他这番话也让钟知微怔在了原地,先反应过来的招月率先发怒:“郎君勿要失言!贵女出行,面容怎可轻易被外男瞧见?!幕篱遮身,乃是应当遵守的礼教规矩!”

马上那人扬了扬缰绳,他座下的马也随着他的动作走了几步。

似是觉得同她们两人辩驳分外无趣般,他的姿态懒散起来,慢悠悠道:“遮面一顶帷帽就足够了,现今女子上街穿胡服扮男装的都比比皆是,哪像你们家娘子这样,纯安公主出行也没有这个架势,你们娘子莫不是把自个儿当公主了不成?!”

“得了,别拿着礼教规矩做腐朽古板的挡箭牌了,没劲。”男子撂下这样的话,便握着缰绳从钟知微的视线当中撤了出来,而帷幕下,没人看见,钟知微红润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得失了色。

谁承想无心之言却正中疮口?她早不把自己当公主了,可往日的礼教习惯她却不能也不愿轻易改变。

更何况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向来是贵女中的楷模,从她的吃穿用度到一言一行,皆是为大家所称颂模仿,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她,腐朽?古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郎君你……不可!娘子!”一向娴静的招月语无伦次,忽然惊惶叫出了声。

钟知微纷乱的思绪在招月的叫声中被打散,她不再顾及其他,咬牙一把将幕篱彻底掀开了来。

东风仍未停,潋滟日光下,钟知微同马上那人对上了眼神。

容貌极盛,鲜衣怒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是钟知微对那人的第一印象,但这般公正的评价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立即被情感所左右。

他打马俯身自婢女面前折花,看着恣意潇洒至极点,倘若摘的不是她的花的话,以她如今的年龄心智,她兴许也会叹一句五陵年少,但不巧的是,这位开罪的对象正是她钟知微。

先前先闻其言,此刻又观其行,如此这般,再没有什么公允可言了。

单有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单有才华能为探花使又如何?!不懂礼法不知廉耻,左不过小人一个!

马上男子已折下了花,他见钟知微掀开幕篱顿了一瞬,而后勾出一个畅然的笑来,仿佛是对她先前出言的回敬般道:“钱给你,若不够,善和坊贺府来寻便是!这朵二乔,某就取走了。咦,到头来,花还是在某手里,别的,才是什么也不是。”

先前折花便已是先斩后奏,此刻他更不可能等钟知微出声回复了,他快马而去,霎时间风驰电掣消失在了官街上,再望不见身影。

路边聚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场面僵持不下,招月一时没敢说话,正赶上这时,又一位探花使自此处而过,他身着靛蓝圆领斓衫,胸前衣襟湿了一块,恰是先前探花宴上那位榜眼胡柏后胡钧。

人群里的熙攘讨论声,让他情不自禁勒马而停发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人接话,钟知微的幕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来了,旁人窥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得自帷幕中传来一道冷淡之至的女声:“善和坊姓贺的那个探花使是谁?”

此情此景,如斯气氛,这个问题瞬间激起了胡钧的兴致,他唯恐天下不乱般开口问道:“善和坊姓贺的探花使,莫不是那位唐突冒犯了娘子?”

“他是谁?”帷幕下的贵女没回答胡钧的问题,只是又冷硬问了一遍。

胡钧也不愿意自讨没趣,他这下直截了当与贺臻撇清关系说道:“那位,与我这等探花使不同,整个探花宴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一般的进士了。他叫,贺臻。”

贺,臻。

钟知微于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再没有了其他言语。

探花使要赶在巳时前回杏园,自不会在此处耽搁时间,而没热闹可看,原本聚集的人群亦三三两两散开了。

“娘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没去品花宴席吗?”安置完辎车的揽风姗姗而来,见钟知微等人还停在此处,诧异出声。

钟知微冷声道:“揽风,去把车再驾过来吧,回府。”

揽风不解地挠了挠头:“回府?品花宴不去了?诶,招月姐姐的花呢?”

招月急忙摆手:“哎呀,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赶紧把车驾来,走了!娘子今日身子不爽利了行不行?!”

钟知微自嘲声淡淡:“花都没了,还见什么?”

招月垂下了头,低声道:“娘子,没能护住二乔,是招月无能,坏了娘子的事。”

“与你何干?花没了可以再寻,我不愿再去赴宴,纯粹是被因为某个无礼之徒坏了心情。”钟知微安抚出声,但声音仍冷。

招月抿唇道:“多谢娘子宽饶。娘子,既知道他无礼,就别和这种人计较了,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发声的人有意调和,但钟知微那头却一言不发,不再说话了。

招月无奈垂手,她心知肚明,自家娘子只有怒极厌极时,才会这般沉默。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资治通鉴》 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