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排太腥,薄韫白只尝了薄薄的一片,就放下了刀叉。
他老爹的品味差是出了名的。虽说没有人敢当面提,但背过脸去,都说老爷子的藏宝阁比乾隆还土。
就比如眼下,也不知老爷子从哪儿找来的餐厅,中不中,洋不洋,排场倒是十足。
餐具镶金嵌银,长桌正中摆着一樽品相完美的古瓷花瓶。由于内饰太奢贵,餐厅的窗户甚至用上了最顶格的防弹玻璃。
隔着厚厚的窗户,江阑盛景尽收眼底,也将所有山呼海啸都隔绝在外。
五个人低头用餐,表面上从容优雅,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过去的几天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博鹭没被人泼过半滴脏水,没有股价大跌,也没有被年轻人大规模抵制,推上风口浪尖。
“小安,味道怎么样?”
坐在全桌主位的薄崇开口了,他亲切地询问着薄韫白对面的年轻女人。
“很合口。小羊排非常juicy,而且我尤其喜欢这里的金枪鱼。”
女人笑得明灿,是ABC那种特有的气质和神采:“谢谢世伯。”
“嗯。”六十五岁的薄崇笑声爽朗,“这么多年没见,小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对面的老妇人立刻接过话头:“韫白也是,不光模样周正,去年不是还上了全球最佳创投人的榜单?才这么年轻,真是大有可为啊!”
薄崇笑得更满意,稍稍点了两下头,这才看向自家儿子,放沉语气道:“我跟你安世叔、安叔母去喝茶,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安,不许失礼!”
“半个小时。”薄韫白懒淡抬眸,重申了一遍交易细节。
薄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侍应生撤去空盘,换成葡萄酒。少顷,角落处的乐队演奏起浪漫的爵士乐。
年轻女人一头棕色短发,穿橘粉色包臀裙,漂亮明艳,自信又大胆。
她前倾身体,毫不掩饰对薄韫白的欣赏和亲近:“薄先生,我能不能也和我妈妈一样,直接叫你韫白?”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有些人天生就有种疏离的倨傲气质,无论笑或不笑,那清落冷淡的眉宇间,都带着点儿君临天下的意思。
“我想这样有些唐突,你觉得呢?”
女人并不气馁,又道:“好吧,随便你。那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在他们留学生的圈子里,纵使已经毕业好几年,薄韫白依然是出名的风云人物。女人兴致勃勃地求证那些传言:“听说你滑雪特别厉害,还是各大极限运动俱乐部的座上宾。”
“只是偶尔会去。”
薄韫白答得懒怠,很快便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如果感兴趣,你也可以去尝试一下。他们对新人的培训体系非常完备,几乎没有安全隐患。”
“这样吗?”女人眼底亮起光,“那你能不能陪我去?”
“抱歉。”薄韫白收回点到为止的礼节,“应该是没有这个时间。”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
女人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尊冰雕的神祇。对方的姿态和礼数都完美清矜,可她满身橘粉色的光彩却毫无用武之地,一碰到对方,就立刻碎成冷冰冰的粉末。
过了阵,她收起魅力十足的笑容,垮下肩膀,朝椅背一靠。
“薄先生,说得明白一点,你们博鹭现在很危险,你需要一场婚姻来澄清真相。”
“我之所以坐在这儿,也是因为父母想撮合咱俩。”
她大大方方地问:“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来赴约?”
薄韫白眼睫低垂,仿佛只是提起这个话题,都令他无比厌恶。
“为了交换某个目的,我给过我父亲三个承诺。”
“今天来赴约,是其中一个。”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见女人的神采黯淡下去,他语调稍轻:“如果令你产生误会,是我的错。抱歉。”
“没关系。你还真是有名的一诺千金。”
女人低下头,一口喝尽桌上的葡萄酒。
“说实话,你之前是我的crush。但我现在不打算再喜欢你了。”
“谢谢欣赏。”薄韫白温声道,“祝你和下一个crush两情相悦。”
女人扯了几张纸巾攥在手里,拎起包就往外走。还未出门,步伐忽然一顿,也没回头,背影僵在那,只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来。
“那个,我还是有点难过。你有什么缓解心情的好建议吗?”
薄韫白垂下眼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去看海?”
他不确定地给出答案。
少顷,语气渐渐变得确凿。
嗓音温沉,似沾染暮色的玉石,低声道:“晚上的海。”
回到薄家,薄崇正一脸志在必得,优哉游哉盘着两枚玉核桃。
自从事件爆发,整整几天来,他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下一秒,笑容立刻消失,他看见薄韫白推门而入。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薄崇伸长脖子张望他身后,“你没和小安……”
“我建议你,不要这样滥用我的承诺。”
薄韫白冷声打断。
“你、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薄崇难以置信,“之前从来不谈恋爱就算了,现在给你找来那么漂亮的女孩,性格又好,你还是一点都不喜欢?”
说着就发起火来:“都二十九了,还是一点都不稳重!我就说你得找一个靠谱的贤内助,好好长一长责任心和事业心!”
“责任心?事业心?”
薄韫白觉得好笑,抬眸淡哂了一声:“你也歇一歇吧。给我和哥当爹不够,还要给客户、给网友当爹。”
“怎么样?”他扯唇,“现在这结果,还满意吗?”
薄崇颓丧地瘫坐在沙发上。
三天前的一个深夜,踏吟旗下的媒体矩阵忽然齐刷刷爆出一张照片。照片上,薄韫白的侧颜清晰可见,对面虽看不见脸,也能认出是个年龄近似的男人。
而两人餐桌近旁,侍应生正推来一车玫瑰。
各大营销号立刻发挥“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的优良传统,用极为耸动的笔触,将两人关系编造得有鼻子有眼,矛头直指博鹭集团的少东家之一,薄韫白。
由于颜值实在太优越,好几个偷拍角度全都养眼,比明星生图更能打。因此不管文章质量如何,照片先实打实传遍了全网。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完全可控。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场面牵强,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也远,唯一惹人遐想的只是一车还没送到的玫瑰。
而且事发当夜薄韫白就去了公关部,花十几分钟写了一则口吻轻松但条理清晰的声明,观感极佳,进一步逆转了风评。
危机出现在此后。
清晨六点,睡醒的薄崇打开手机,气得大发雷霆,爆喝着叫公关部删掉了那则“一点都不严肃的官方声明”,全盘换成他的应对方案。
他的方案是什么?
全网删帖,撤下热搜,在各大发声平台上置顶了一条爹味浓重的刻板训斥,言语间难掩对少数群体的蔑视和鄙夷。
最终导致舆论风暴排山倒海,反噬而来。消费者大规模抵制在售产品,投资人当即观望,博鹭股价暴跌。
薄崇近十年事业顺风顺水,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短短几天老了不少。
“我承认,年轻人对我们品牌的好感一直不高,也是因为媒体宣传部门有所不足,以前在我手上就是这样,叫你哥去提振,这好几年了也没个起色……”
薄崇艰难地说着,仰头看向没什么表情的薄韫白,讨好着说:“所以才一直希望你能接手集团,补齐短板嘛。”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在这一处碰壁?”
薄韫白寒声:“因为你只会说教,从不平等待人。”
薄崇眼中荡起一线恍然的波澜。
然而这点波澜,很快就被再度翻涌起来的苍老底色重新盖住。
像一滴清水坠入黄土滔滔的江河,转眼就看不见了。
薄韫白垂下眼眸,转身欲走。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便听见身后急急地传来一句:“等等,孩子,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澄清你身上的疑云呐。你不是还给了我最后一个承诺吗?”
当务之急?
难道不是你赶紧退休放权,换一个更能跟紧时代、对年轻人毫无偏见的人执掌集团吗?
薄韫白脚步稍顿,眸底流过一线情绪,仿佛已经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却无法阻止他。
一声无言的叹息之后,他嗓音冷沉,没有半丝余温。
“我再说一次约定。”
“不得寸进尺,不损害他人。”
“我记得,我都记得。”薄崇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立刻不假思索道,“你赶紧找一个女人结婚,越快越好。”
“……”
薄韫白身形稍凛,眸底似破碎一道裂隙。
他明知徒劳,依然转回身,一字一句地质问:“你觉得,叫我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结婚,不叫损害他人?”
“这怎么能叫损害?”薄崇很费解,“能进我们薄家这样的门第,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啊。”
薄韫白长眉深蹙,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不想辜负对方。”
薄崇反而教育起他来:“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如果人家也不爱你,你俩各取所需,怎么能算辜负?”
薄韫白静静看了父亲一阵,才低低出声。
“这就是你对婚姻的理解?”
薄崇有些恍惚:“……什么?”
等反应过来,他不满地皱起眉:“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情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话,薄韫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笑容没有温度,像雪片失散于冬日的风。
“好。”
他拉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承诺。希望你也能履行你的诺言。”
听见对面的座位传来衣料摩擦声,柳拂嬿从臂弯里抬起头。
薄成许立刻打招呼:“哈喽,我过来了。你喝醉了吗?”
他穿着应景的夜店潮牌,耳朵上还戴了枚亮晶晶的耳钉。通过酒吧迷乱的光线,能勉强认出那是一枚黑色的镭射骷髅。
柳拂嬿有点费解地看了一眼那颗骷髅,将桌上的三个空酒杯往边上一推,咬字清晰又理性:“没有。”
“还是担心你妈妈的事?”
薄成许关切地凝视她,索性心一横,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们家需要钱。我可以帮你。”
他故意放低语气,努力扮演沉着可靠的“大男人”角色,却终归缺少气势,像个小孩儿偷穿大人的鞋。
“你知道我们薄家什么地位吧,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柳拂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喜出望外。
与之相反,听见这话,她连半丝惊讶都没有。
只是眸底愈发流淌过不忍的情绪,清秀细眉微蹙,唇瓣也轻轻抿起来。
尽管难以置信,薄成许却从这副表情,预料到她即将再次拒绝自己。
“别!你先别说话!”他大喊,“不就六百万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写支票!”
他竟然真带来了笔和支票本,上面还印着博鹭集团庄严的logo。
两个商务气息浓厚的严肃物件,被他一把甩在酒吧的桌子上,跟骰盅和开瓶器挤在一起,滑稽如闹剧。
薄成许声音放软,带着绝望的鼻音,祈求面前这个美艳却冰冷的女人。
“求求你,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名场面即将上演=w=
小安不会再出场了哦,所以连全名都没有起=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