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宝宝哥的叔叔和他一样,是个长得有些凶恶,但性格很好的人,这次送的是一车猪。与之前的货物不一样,猪在车厢里哼哼唧唧的,车速慢下来时,便往驾驶舱吹来一些臭烘烘的暖意。

“你们去哪里?”赵叔问。

冬树记得很清楚:“蔚市南城区,黄叶胡同里面倒数第二家。”

“南城区啊……”赵叔小声嘀嘀咕咕,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里怎么样啊?”冬树问。

赵叔想了想,最后简单地做了个总结:“老城区。那里的人……大多都没什么钱。”

冬树明白了,姑奶家不怎么富裕,自己带着弟弟妹妹,便是三张吃饭的嘴,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有难度。

赵叔微微扭头看了冬树一眼,冬树看出来他的担心,她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和帮助,不能因为自己的未来而让他们担忧。

对善良的人来说,看到旁人受苦,便是一种折磨。

“没事的,”冬树坚定地说:“我们有法子的。”

赵叔点了点头:“有法子就好。”但他快活笑着的脸却慢慢没了笑意,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了。

小花慢慢从陈叔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和小草小声嘀嘀咕咕,说着这一路的事情。他们两个见识实在少,偶尔和另一辆大车擦肩而过,他们两个便能热烈地讨论很久。

小草就稳重多了,主要是小花说,他就负责“嗯嗯”和“是啊”,有些敷衍,但对小花来说,已经足够了。

后面车厢里的猪更让小花兴奋,虽然看不见,但若是听到了猪哼哼唧唧的声音,她就一定要学上一遍。

冬树不时回头,若是小花又开始学猪“哼哼”,她便轻声制止她:“小花,不要这样。”

其实学猪叫这件事,有点上瘾,也有一定的传染性,看到小花叫了,小草也想学。

但冬树回头制止过小花后,小草便明白,姐姐不喜欢。所以他克制住自己的猪叫欲望,配合着姐姐,若是小花又学了,他就轻轻拍拍小花的腿,几次之后,小花终于停下了,开始和小草说些其他路上的见闻。

小草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变得有用了一些,帮姐姐看好了小花。

当冬树和赵叔不说话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有些天真,此后的一切困难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一般。

赵叔将车开得慢了一些,然后指挥着小花从座位下拿出来一大兜灯笼果来。

“这是一个兄弟的家里人送来的,在地头摘的,我们人人都有一大包,你们吃吧,挺甜的。”

小花在山上也见过这个,她很喜欢,当即和哥哥开始剥皮吃起来。她不仅自己吃,还剥好之后,从后排伸手给姐姐递过去。

冬树坐在座位上,一只干巴巴的小瘦手便不时地戳她一下,冬树不会回头,只是将手往后一伸,掌心中便悄悄多了个黄澄澄的小果子。

小草也不闲着,他知道他们这一路得到了很多的帮助,于是也剥好之后,将果子给赵叔递过去。

赵叔嘴巴大,一个小果子进了嘴里不用嚼就消失了,他砸吧砸吧嘴,有些感慨:“真懂事啊。”

“要是我家的几个孩子能和你们一样懂事就好了。”

这是自家的孩子被夸奖了,冬树立马回应:“赵大哥性格非常好,心地良善,要不是他,说不定我们命都没了。”

冬树的身高只到赵叔腰上,坐在副驾腰板挺直,也只是勉强看到前方,一丁点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和大人一样。

赵叔觉得,这三个孩子只要能熬过来,以后的日子肯定好着呢。

等到了蔚市后,赵叔那一车猪不能耽误,他将冬树他们三个送到南城黄叶胡同口,便离开了。

离开时,又将驾驶舱那几袋蘑菇全都搬了下来。

“我一袋都不留了,我侄子已经拿过了,我回去尝尝就好。”赵叔拍了拍冬树的脑袋,又扯了扯小草的衣裳,把他刚刚拿拐杖时掀起的衣角放下。

“都给你们姑奶家,好好说话,说你们没人管了,说你们吃得不多,说你们以后会孝顺她。知道了吗?”

赵叔一声声叮嘱,教给他们成人世界的残酷和世故。冬树带着小花和小草,弯腰对着赵叔鞠躬:“我们知道了,谢谢赵叔。”

赵叔想说,说以后来看他们,但他毕竟只是个司机,这次也只是帮人跑车罢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没给孩子们画饼,摆摆手便离开了。

冬树牵着弟弟妹妹,看着大卡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然后,她转过身,向胡同里看了看,胡同不算深,两边都有门,每边五户,一共十户人家。

右边倒数第二家,便是姑奶家了。

冬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将小草的头发梳理平整,又扯了扯小花的衣角。小花嘴角有些灯笼果的汁液,冬树细细给她擦干净了。

她仔细端详着弟弟妹妹,确保他们看起来干净,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将手腕处的补丁往内侧遮了遮。

然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和几袋蘑菇进了胡同。

站在那扇黑色的门前,冬树小声叮嘱小花和小草:“要笑,要记得叫人。”

小花和小草赶紧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冬树终于拍了大门。

里面立刻有人应声:“谁啊?”声音还算年轻,应该不是姑奶。

冬树有些迟疑,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穿花布衬衫的青年女子站在了门口,疑惑地看着冬树。这女子脸圆,眼睛不大,头发在脑后团起来,整个人带着温和的怯弱。

伸手不打笑脸人,冬树脸上也带着笑:“我们是大清山来的,来找姑奶。”

“我们奶奶是谢春玉,我叫冬树,这是我的弟弟小草,还有妹妹小花……”

其实说到大清山的时候,女子已经知道这是谁了。她将另一扇门也打开:“我是你们姑奶的儿媳妇,叫我荷花婶子就好。”

荷花很明显地对他们充满了善意,把门打开就要把他们迎进去,一边迎一边对屋里喊:“妈,咱家来亲戚啦!”

冬树刚拎起地上的蘑菇,屋里就出来一个老太太,个头不高,头发花白,但很是精神,瘪着嘴看上去有些严厉。这就是他们的姑奶了。

“谁啊?”姑奶大声问。

冬树还没来得及回答,荷花就替她说了:“是大清山来的。”

姑奶走过来,狐疑地看着冬树:“春玉?”

冬树低着头:“那是我们奶奶,奶奶去世了……”

姑奶没说话,荷花很明显有些怕婆婆,不敢说话了。姑奶半响开了口:“你们来做什么?”

冬树看得出来这家条件不好,但他们没有别的亲人了,她只能想法子抓住姑奶。

“姑奶,我们没别的亲人了,”她将声音放低,恳求道:“也没有住处……”

冬树的话还没说完,姑奶便立刻开了口:“我们家也没地方住了,吃得也不够。”

姑奶不管不顾,将冬树往门外推。荷花有些想拦,但当着婆婆的面,根本不敢伸手。

小花和小草有些害怕,鼓足勇气说:“姑奶,我们没人管了,我们吃得不多,我们以后会孝顺你的……”

姑奶气哼哼的:“我自己有儿子,才不需要你们孝顺!”

冬树被姑奶推到了门口,她看出来姑奶实在不想管他们,但刚到蔚市,他们三个也只有这一个依仗了。

赵大哥说了,他们没有户口的话,学都上不了。

冬树对自己有信心,她当过大人,身上还有些本领在,只要给她些时间,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她总能找到些活计来做。于是她大声喊:“姑奶,姑奶,就让我们住几天好吗?”

“我们给您钱,让我们住几天,等我们找到了房子就走行吗?”

姑奶根本不信,一个孩子的话有什么能信的?

她觉得,只要让这三个孩子进了门,之后就再也赶不走了。

冬树和小花小草都被赶到了门口,门在他们面前“砰”得一声关上了。

小院子隐隐有姑奶骂荷花婶子的声音,小花和小草愣愣地站在原地,瑟缩着往姐姐的方向靠了靠。

冬树看着院门没有说话。

她又对着院子里叫了声:“姑奶!”

瞬时间,院子里姑奶训斥荷花婶子的声音都没了。

冬树将包裹里的一块破旧布料找出来铺在地上,让小花和小草坐在上面休息,冬树一直站着,过一会儿就叫一声:“姑奶!”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仿佛没了人一般,没过多久,荷花婶子悄悄过来,趴在门缝上对他们说:“走吧,去福利院吧。”

冬树摇头:“婶子,我们就在这里住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走。”

“婶子,给我们一个月时间行吗?到时候就算我们找不到房子,我们也走。”

荷花婶子没说话,冬树立刻改口:“半个月,半个月行吗?”

她急忙忙从包裹里将陈叔给的钱掏出来:“我们有钱,都给你们。”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她不想这样强人所难,她知道自己这样可恶,但她自己能忍饥挨冻,小花小草身体虚,受不得折腾。

为了两个孩子,她只能将脸皮拉下来,厚颜无耻地挣命。

小草看着姐姐,他有些难受,于是指着蘑菇对婶子说:“婶子,蘑菇也都是给你们的。”

屋里,姑奶厉声喊:“荷花!回来!”

荷花婶子最后什么都没说,走回去了。

冬树他们到蔚市时,刚过了下午,在门口等着等着,日头便西斜了。

胡同口有了声音,一个女子带着孩子走了过来,走到了姑奶家对面,进门时,女人和孩子好奇地看着冬树他们。

“你们是做什么的?”那个男孩问。

“寻亲的。”冬树回答。

男孩不明白,若是寻亲,怎么不进门,但女人已经明白了,这是投奔啊,家家户户都不富裕,收留三个孩子太难了。

女人叹了口气,带着儿子走进了家中。

过了会儿,男孩又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壶热水,碗里还有三块窝头。

男孩将壶和碗放下就走了。

冬树在他身后道了谢,然后让小花和小草吃上两口。

天色越黑,便越阴沉下来。他们赶路时遇上了好天气,但今日竟然隐隐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了。

“姐姐,”小花怯怯地问:“我们去哪儿啊?”

冬树看着天色:“再等等。”

她要赌一把。

她看得出来姑奶不想养他们,但她也看得出来,姑奶对奶奶其实有些感情,看得出来姑奶推他们出门时根本不曾用力,怕伤了他们。

冬树要等一场雨。

等一场把姑奶坚硬的外壳淋碎的雨。

她不想添麻烦,不想用这样的法子,也不想逼迫别人,但她身边两个小小的孩子仰头惶恐地看着她,她便只能咬着牙去当一个惹人厌烦的、不要脸的坏人。

为了这两个柔嫩残缺的躯体,她愿意做自己本不愿做的事情。

等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冬树将小花和小草往屋檐下推了推,又给他们盖了两床被子。而她自己站在雨中。

雨势越来越大,冬树全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她拍了拍门,门内仍然没有声音。

冬树不言不语,只是安静站着,过一会儿,便拍一拍门。她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对自己身体的折磨,也是对姑奶的折磨。

对面那家的男孩趴在门上悄悄看着外面,他妈在缝衣服。

“妈,”男孩轻声说:“他们还等着呢。”

“嗯。”女人应声。

“我们把他们接过来吧。”男孩说。

女人将手中的针线放下:“接过来?接过来我们怎么养活?”她也心疼那三个孩子,可是光养自己的孩子都困难,哪有余力养别人家的孩子?

今天一心疼,将他们接过来,那可是活生生的三个人啊,她哪有这样大的能力!

“等着吧,”女人叹息:“等到晚点,不然是荷花家开门,不然是三个孩子自己走。”

男孩不再说话,一心一意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在胡同里,还有几户人家,都趴在门上往外看。

他们看到那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衣衫单薄,看到她淋得全身颤抖,看到她的残疾弟弟妹妹坐在屋檐下哭泣。

一直做着针线活的女人,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心里也愈发焦躁起来。她的儿子不停地看着她,女人终于发了狠:“再等五分钟,要是他们还没走,我们就把他们接过来。我们养不了他们,但起码得让他们过了这个雨天。”

男孩高兴地点了点头,默默在心里数数字,他今年六岁了,开始学数数了,他知道一分钟是六十秒。

“一,二,三……”

他数了一个六十,又数了第二个六十,等数到第五个六十的时候,他和妈妈就会把那三个小朋友接进来了。

但在他数到第四个六十的时候,荷花家的院门一下子打开了。

姑奶冰冷冷的脸出现在冬树面前。

雨水打得冬树看不清,但她努力撑起一个笑来:“姑奶。”

她从怀里掏出那一把纸币:“姑奶,我们有钱……”

“我们就住几天,找到房子就走了……”

姑奶冷漠地看着她,伸手猛然将她手中那一卷钱抢走。

“就住半个月,”姑奶说:“半个月后,你们就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