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路,走了整整两天。
赵保开车很稳妥,他是很健壮的成年人,不怎么觉得疲惫,很少休息。小花和小草醒一半睡一半的。醒来时,赵保便会给他们些东西吃。
除了小花拉了两次肚子,其他时候都很顺利。
他们开出了山区,又经过了一片荒芜的土地,穿过一条漆黑的隧道。
小花和小草都很怕那个山洞,甚至要捂住眼睛,偷偷从手指的缝隙偷看。但等过去之后,却又着迷一般,强烈要求想再体验一次,但是被赵保温柔又坚决地拒绝了。
冬树也回头看了隧道很多次,她觉得那个山洞可太厉害了。她那个时代可做不到这么厉害的事情。
“这得多少人才能挖出来啊。”冬树感叹。
赵保很喜欢她偶尔流露出来的孩子样:“这可不是人一点点挖出来的,”他伸出一只手比划:“是用炸药炸的。”
这都是赵保从其他司机嘴里听到的:“好像是叫地质学家……”那搞炸药的是谁,他不是很确定:“可能还有炸药学家。”
原来人竟然能做到这么厉害的事情吗。冬树脑中第一次切实有了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的实感。
她没有放过这个教育小花和小草的机会:“听到了吗?”
“以后好好学习,你们也能炸这么大的山洞。”
小花又“哇”得一声叫了起来:“我要当炸药学家!”她信誓旦旦:“我要炸比这个更大的山洞。”
小花很聪明地知道赵保是帮了他们的人:“等我炸好了,就让宝宝哥来回开车玩!”
赵保挠了挠头:“那倒也不必……”
小草一直不怎么说话,但那么幽深的隧道让他也很憧憬:“我也要炸……”
“我炸过的地方,你就不能去了。”小花友好地和小草商量,他们没去过太多地方,脑子里只有一座他们住过的大清山。
小花和小草的关系很好,于是有商有量地划分了大清山的区域,以三婶子家为界,他们判定了各自的地盘,决心长大后将大清山炸得干干净净、寸土不留。
吵吵闹闹的,三天后,他们终于到了赵保送货的目的地。
进入县城的时候,冬树还在睡着,等她感受到耳边的嘈杂时,便慢慢醒了过来。
冬树睁开眼睛,瞬间身体便坐直了。
外面满满的,都是人。
好多人啊,冬树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在路边走着,有些还骑着奇怪的车子,两个轮子竟然也能行进。
“这是大城市了吗?”冬树小声问。
小花也醒了,大声坚定回答:“姐姐,我们到大城市了!”
小草想说些什么,他隐约有记忆,大城市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了,因为他住过的地方,就有十几层的高楼,这里的房子太矮了。
赵保友善地看着两个没见识的小土包子:“不是,这只是我送货的地方,叫况县。”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里已经很好啦?”赵保摇了摇头:“你们要去的蔚市更好呢,那可是个城市,并且那里离首都更近,比这里好多了。”
“我要把一些货物送到况县,之后还有一些货要送,但要朝西边走了,和蔚市不是一个方向。我会找人继续送你们的。”
他们到了分别的时候。
赵保带着他们去了司机们集合的地方,冬树坐在车里,透过窗户看到赵保拿着烟去找人说话。
赵保送出去很多烟,终于有个人点了点头。
赵保高高兴兴地回来,将冬树和小花、小草依次抱下车:“看到前面那个叔叔了吗?”
他指向前方,那边刚刚点了头的矮个中年男人便朝这边挥了挥手。
“看到了。”冬树回答。
“叫他陈叔就好,你们跟他走,但他也不到蔚市,等到了他的目的地,他便会再给你们找人的。”赵保一边说话,一边将车上冬树他们带的蘑菇全都搬了下来。
冬树急忙拦住他:“赵大哥,这都是给你的。”
赵保摆了摆手:“你说过这是车费,但既然你们叫了我大哥,我就不能收你们的车费了。”他低下头,趴在冬树的耳边轻声说:“给陈叔吧。”
因为长时间的驾车,赵保身上有了些浓厚的烟味,但冬树并不觉得难闻。
她轻声说:“总得留一袋吧,不是车费……是感谢……”
赵保不再和她争辩,将一袋蘑菇留在了车上,他拍了拍冬树的肩膀:“我留下了。我妈肯定爱吃,到时候我就和我爸妈说一说小树、小花和小草的故事。”
“好好活着,”等三个孩子上了陈叔的车之后,赵保站在车外大声说:“别学我,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等陈叔的车开动起来之后,小花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宝宝哥!”她对着窗外喊着:“以后来找我们啊!”
冬树也用力将手伸出去向赵保告别:“赵大哥,再见啊!”
小草坐在座位上很难动弹,他是个很内敛的性子,即使心里难受,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赵保最后只看到小草伸出来的一点拐杖,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
“怪疼人的,”赵保看着陈叔的车走远,不远处隐约传来些叫卖声,他忽然有些遗憾起来:“……我该给他们买些糖的。”
三个孩子那么小,也许以后就不记得他这个宝宝哥了,但他仍然想给他们艰难起步的人生留一些简单的印记,让他们记得,曾经有个人,给过他们一点甜……
陈叔是个和赵保不一样的人,他沉默寡言。
小花话很多,但她也意识到陈叔和宝宝哥是不一样的,她安静了下来,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四个在驾驶舱里,却安静得和没有人一样。
冬树知道,有些人天生不爱说话,她和弟弟妹妹是蹭车,不能打扰人家本来的状态,于是她正襟危坐,尽力将身子缩在座位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叔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等快到了晌午时,小花和小草便有些饿了,但他们乖巧地没有说话。他们受过苦,知道自己不能添麻烦。
冬树微微扭头看了弟弟妹妹一眼,想着待会就将包里的饼子拿出来。
忽然间,车子慢了下来。
陈叔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车停下来的时候,他直视着前方,自言自语地开了口:“小孩饿了。”
看样子,他不需要回答,但冬树明白,这是为了照顾他们呢。她道了谢:“谢谢陈叔。”
外面是一片荒地,冬树将小花和小草接下来,带他们去尿尿,然后又简单将饼子热了热,就着热水给小花和小草吃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陈叔在不远处站着,安安静静抽烟。
冬树喊他:“陈叔,您也吃点吧。”
陈叔摇了摇头:“不吃。吃了困。”
每个司机都有自己的习惯,他们在漫长的行车路程中找到了最清醒、最安全的方法,即使那个法子有些伤身体。
冬树不再说话,等小花和小草吃饱了,又绕着车走两圈,松快下腿脚。小花刚刚有些饿,面色苍白,而小草拄着拐杖,走路歪歪扭扭,冬树跟在他们身后,耐心地陪伴着。
陈叔微微扭头,安静地看着他们。
等上车后,车启动起来之后,冬树将自己怀里的半块饼子放在了前方的挡板上:“您要是实在饿了,就咬上一口垫巴下,不然实在伤胃。”
那块饼子烤的焦黄,隐隐还有些热度,陈叔分出些余光来看,看到那个命苦的小姑娘照顾着弟弟妹妹,还记得给自己留点吃的,但最后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之后又是漫长的安静。
两侧的景色飞驰而过,树木如出一辙,长时间没有变化,这让冬树有些困倦了起来。小花小草已经睡着了,两个孩子的呼吸渐渐加重的时候,冬树的意识也恍惚起来。
“你叫小树?”
她眼睛还没完全闭上,却被一声惊醒了。
冬树睁开眼睛,应了声:“是的,陈叔。”她再次坐好,看到了前面的那块饼子上,有了一个半圆的带牙印的缺口。
“你的妹妹是什么病?”陈叔仍然专注地开着车,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不看他的嘴唇,几乎不像是他在说话。
“应该是心脏病,”冬树回答:“具体得去大城市看了。”
“你以后怎么办?”陈叔不是很会说话,他不懂得绕圈子,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但冬树也没觉得冒犯,她认真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我们去找一个姑奶,我没见过,是村里人说的,是我奶奶那边的亲戚。到时候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帮我们,起码得把户口落下来。”
“我和弟弟妹妹得上学呢。”
陈叔听到了那句“问问愿不愿意帮我们”,他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见多了世态炎凉,并不觉得那个没见过面的姑奶会有多愿意帮忙。
但陈叔没有说话。即使那个姑奶不愿意帮,又能怎么办呢?
难不成他将三个孩子带回自己家吗?
和陈叔这一趟行程,分外安静。两天后到了陈叔的目的地后,小花甚至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陈叔秉持着他的沉默寡言,去找了自己认识的兄弟,又将三个孩子安顿上了另一辆车中。
赵叔和陈叔很不一样,是个快活的胖大叔。听陈叔说完之后,赵叔很快乐地拍了拍冬树的肩膀:“这不巧了吗。”
“本来不该是我的,正好有人找我替他走这一趟,我侄子把你们从山里接出来,我把你们送到蔚市。”
赵叔是宝宝哥的亲叔叔。
小花立刻高兴起来:“宝宝哥胳膊有花花!”
赵叔乐呵呵地逗小花:“当年因为他那朵花,他爸可是抽了他好几顿。”
陈叔不言不语,将自己驾驶舱的蘑菇都拿了过来,冬树想留给他,但还没开口,陈叔便告诉她:“我留了一袋。”
陈叔寡言,不再管冬树说什么,自己执意将剩下的蘑菇全都送到了赵叔的车上。
然后,他仍然脸上没有表情:“给你那个姑奶送过去。”
三个孩子没什么东西,也许那个姑奶会看在这些蘑菇的份上,给孩子施舍些善心。
赵叔已经将小花和小草抱到了座位上,然后冬树也坐了上去,陈叔最后将他们三个的小包裹递了过去。
小花有些怕这个冷冰冰的大叔,最后还是小草鼓起了勇气,用力对着陈叔喊:“谢谢陈叔,再见啦!”
冬树也喊了几声:“陈叔再见啦!”小花也小声跟着喊了两遍。
但陈叔只是转了身,背对着他们,等他们的车已经走远的时候,冬树才看到陈叔似乎挥了挥手。
小花和小草忙碌地收拾着小包裹,忽然间,小花便呆住了。她小声喊:“姐姐?”
柔嫩的小手指戳着冬树的后背,冬树扭过身,便看到他们的包裹中,放着一团皮筋缠着的纸币。
这不是他们的钱。
冬树也愣住了。
赵叔从后视镜看到了三个孩子的动作,也看到了里面这一卷钱,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陈啊,就是这样。不怎么说话,可人,真的是个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