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那条盘山路距离有些远。一大早,小树带着小花和小草出发,一刻不敢停歇。
在林中过夜实在太过危险,她必须在天黑前到大路边。于是,她只是在中午时停了一会儿,坐下来吃了些东西,其余的时间都在赶路。
小花从上车开始睡了挺久的,等她睡足了觉醒过来时,便闹着要下车和姐姐一起走一会儿。
小花有心疾,冬树想了想:“能跟着我走,但累了一定要说。”
冬树也想对两个孩子说些温柔的话,但他们现在情况艰难,她宁愿让小花和小草知道真实的情况。
“如果你累了不告诉我,还继续走路的话,”冬树声音平整,没有起伏:“你就会生病,但我们没有钱给你治病,到时候我就要去要饭了。”
要饭可不是什么好事,小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乖乖答应:“我走不动了,就告诉姐姐。”
她小声叮嘱:“姐姐,不要饭。”
小花只有一点点大,但她下车后,板车仍然轻松了一些。冬树拉车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小花走在姐姐身边,试图将挂在姐姐肩上的绳子握在手里帮忙。
但绳子被姐姐绷得紧紧的,小花也只是将绳子拉住了而已,并没有使上半点力气。但小丫头很自豪,她的小手搭在绳子上,她便自以为贡献了一份力量。
小草一直没有说话,他假装在睡觉,但其实紧紧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看到小花下车自己走路,他心里有些难受,若是他有一双好腿的话,他也想下去跟着姐姐走路,还能帮忙拉车。
他多么想做个有用的人啊。
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他有些记忆了,所以懂得多,也更加害怕。他有些怕,怕自己被姐姐抛弃。
他隐约记得,之前自己是有另外一个家的,但在模糊的火光中,他失去了所有。
有时候,小草觉得说不定那些记忆是一场梦,但他又清晰地记得一些食物的味道,那都是奶奶没给他们买过的东西。
松软的、白色的、甜蜜的如同云朵一般的糕点,黑色的、但仍然是甜蜜的硬块块,这是做梦都想不出来的奇妙食物,所以小草很确信,自己应该是被奶奶捡回来的孩子。
他被捡来的时候,妹妹和姐姐都在了。
这个家,也许只有他是外来者。
因此,小花可以无忧无虑,当个快乐的小傻瓜,但小草心事重重,他悄悄在板车上坐好,握好自己的拐杖,谨慎地看向四周,他要变成更有用的人才好。
冬树刚开始拉车有些累,但她很快找到了窍门。他们走的下坡路,车上的东西比她要重,车子时常微微扬起,在扬起的时候,冬树便借助板车的力,将整个身子都压上去,脚下悬空,向前飘荡一段距离。
冬树体重小,倒成了一件好事,这段下坡路走得甚至比平常村里人走得更快一些。
等到林中的日光开始泛黄的时候,小花坐在板车上喊起来:“我看见路了!”
她的描述有些贫乏:“大路……好大好大!”
小花生怕哥哥看不见,热情洋溢地介绍:“这样看,很大!”她将手往两边伸展:“这样看,也很大!”
小草瞅了瞅她:“那应该是长。”
那是一条很宽,也很长的路。
“那不是很大很大,”小草说:“那是又长又宽。”
但小花已经听不到了,她快乐地叫起来:“姐姐,是不是到大城市了?”
看到盘山路的时候,冬树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在林子里过夜了。她听到小花的问话,虽然冬树也没见过大城市,但她知道这肯定不是。
“不,这只是通往大城市的路。”来自古代的冬树告诉现代的小土包子。
小花不管,她激动起来,伸着手喊叫。
盘山路上有车呼啸而过,小花敬畏地看着远去的车辆,她心中的喜悦参杂进了一点点忧愁:“我们……没有钱钱……”
小草拍了拍身边的蘑菇:“我们有蘑菇。”
但蘑菇并不能当钱花。
冬树推着板车,站在路边对着远来的车辆招手。大多数车都呼啸而过,司机们见惯了路边求助的人,有些是要钱,有些是蹭车,他们出门也都是挣辛苦钱,管不了太多。
偶尔,有车会停下。副驾有人伸出头来问:“你们做什么?”
冬树仰着头:“我们想搭车,去蔚市。”她指着车上两个眼巴巴的孩子:“我带弟弟妹妹去投亲。”
她生怕拒绝,赶紧接上下一句:“我们摘了蘑菇,全都给你,算是路费。”
但司机车上并没有这么大的空间给三个孩子,蘑菇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不值得让他们专门去收拾货物。
司机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继续出发了。
小花一直笑着的小脸慢慢垮了下来,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冬树的衣袖:“姐姐……”
冬树盯着马路,觉得不是个办法。
她向来喜欢公平交换,收获和付出应当是匹配的,所以她对司机说,自己想用蘑菇换一趟乘车。
她知道自己带着弟弟妹妹很凄惨,但她不想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于是她用被子将小草的腿遮住,不让别人看到小草是个残疾的孩子。
但现在很明显不行了,天色有些发黑了,经过的车也越来越少,他们耽误不起了。
她必须要用上一些公平交换之外的办法。
冬树看了眼弟弟妹妹,终于开了口:“待会再有人停下,小草就把被子掀开,小花也装出来很冷的样子。”
冬树很担心这会不会对两个孩子的心理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小花和小草都乖乖地点了点头,没有提出什么疑问。
她还想解释两句,但这时候,远方又来了一辆车。
冬树伸长了胳膊,甚至还向前几步,这是在冒险,但若是更晚的话,那些大车更加看不到他们三个了。
冬树已经站在了白线之内,大车司机被吓了一跳,紧急刹车,骂骂咧咧地开了车窗。
“要死啊!”一个很是壮实,满脸凶相的男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愤怒地骂冬树。
司机被吓了一跳,口不择言:“没爹娘管的啊!要死别来找我!”
这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小花记得姐姐的叮嘱,刚想装出一副很冷的可怜样子,现在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姐姐,眼睛里就啪嗒啪嗒地开始落泪了。
男人被惊吓了,忍不住骂出了口,发泄完了才看清拦路的是个削瘦的小姑娘,男人顿时觉得自己混账起来。
他一扭头,又看到了路边有个破板车,里面有个哭得眼泪哗啦的更小的姑娘,还有个小男孩,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定睛一看,便看到男孩没了一条腿……
男人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他赶紧从车上下来,在车后立了三角牌,然后将冬树拉到了路边。
“怎么了这是?”他尽量温柔地问:“天黑了,怎么在这儿拦车啊?”
“天色再晚一点,都没人能看见你们,多危险啊。”
天冷了,冬树专门脱了外套,现在冷得直哆嗦。“大叔,”她的牙打着架:“我们奶奶死了。”
“我妹妹心脏病,我弟弟瘸了腿,我想带他们去投亲。”
她的手颤抖着,指了指车上的蘑菇:“这当我们的路费成吗?”
男人有些为难,他车厢里满满的,什么都放不下了,可他又怎么能看着三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孤零零留在路边?更何况,刚刚他还骂过他们。
他一咬牙:“我车上位置不多,你们把板车扔了,上车吧。”
小草拄着拐杖,自己撑着从车上下来,大叔帮忙把蘑菇都搬下来,然后将板车推到了林子边,一转头,他便看见冬树抱着弟弟使劲往驾驶舱送。
冬树矮,现在努力推弟弟的屁股,小草的脚用力踩在车上,手攀住门把手,艰难地向里面进。这一幕太过艰辛,让男人一时有些眼酸。
他立刻跑过去,一把将小草推了进去,然后又将小花抱进驾驶舱。
驾驶舱一共两排,前排是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后排是一个简易床位。小花和小草坐在了后排的床上。
司机上了车,却看到冬树还没上来,她正在一袋袋向车里递蘑菇,小草小花努力伸手接着。
司机脾气急:“那么冷,不要了,快上来。”
冬树摇了摇头:“这是路费,不能不要。”
司机重重叹了一口气,想下去帮忙,冬树和小花小草却已经将地上所有的蘑菇都拿到了车上。
小花和小草再次躺在了一堆蘑菇中间。
司机折腾得有些疲惫,他习惯性地随手拿了根烟,刚刚点燃,他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后面两双乌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身体一颤,赶紧将燃起的烟熄灭。
司机抱怨:“刚刚你说奶奶死了,是不是去找爸爸妈妈?你们的爸爸妈妈就不能来接你们吗?非得让你们三个孩子自己去找?”
冬树在小树的记忆里根本没找到和爸爸妈妈有关的一点记忆:“爸爸妈妈不在了。”
她语气板板正正,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说什么可怜的事情:“我们的亲人都没了,现在去找一个远亲,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要我们。”
司机喉咙一涩,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自己骂孩子“没爹娘管的”,他没说话,但脑中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一直在疯狂地扎他的心。
司机的心愧疚得千疮百孔,他实在忍不住,伸手狠狠抽了自己的脸一巴掌。
这一声有点响,让小花和小草都吃了一惊,惊恐地看着他。
“有点困了,”他脸上火辣辣得疼,语气尽量平静:“我以前困了也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在司机大叔之后的人生中,每当他想起自己对三个可怜孩子骂过的话,便愧疚得整夜睡不着……